第一章 男女淫语
自后门而出,对着的是其他府苑的院壁,我绕着拂香苑外墙而走,转过两个街角,便远远望见了那仍在窥伺的小白脸。
虽然我借故脱身而出,但此举不过是碰碰运气——练剑晚食已耗去个把时辰,那小白脸未必还在——可未曾想,他依旧死守原地,大有撞南墙不回头的态势,倒是稍稍出乎我的意料。
当然,也让我更加愤怒,虽然他白皙阴柔、病态瘦弱,浑不似个大好男儿,但他痴心妄想的对象不言而喻。
偷窥跟踪,想入非非,不入刑律,罪不至死,但我身为人子,岂能任由他人窥觑亵渎娘亲的仙姿与芳容而视若无睹?
我从未如此记恨过他人,愤怒难平,心道必须给他一个教训。
此时没有抓住现行,不好下手,只能先探明他的住所或者其他信息,以待日后追索——看他痴迷的快流口水的恶心样子,就知他必不会善罢甘休——这也是我此行目的。
日色越来越晚,残阳即将沉入城墙,小白脸终于叹了一口气,神情失落,离了那株苍松。
虽然他看起来瘦弱,不像身怀武功的模样,但小心驶得万年船,我还是运起了“沧海一粟”的屏息法门,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
今日没有见到娘亲出门,他似乎大失所望,走得失魂落魄、东倒西歪,若非娘亲验证过“沧海一粟”的神效,我甚至怀疑他是否已经发现有人跟踪,才故意作此颓态。
跟着跟着,过了几街数道,只见他步履稍停,而后走向了一座园林府苑。
自高墙望去,翠树红楼,假山亭台,甚是华丽,园子门口附近还有几个五大三粗的劲装汉子在巡逻。
这规模气派,在近日所见的府苑中也排得上号,自非寻常人家住所。
莫非他是达官贵人家中的奴仆?
“他要往这里头去吗?倒是不好跟踪了。”
我心中略微犯难,暗暗蹙眉,驻足观察。
还好,他靠近园林之后,并未自大门而入,而是绕着外墙而行,步伐稳健些许,似是精神稍复。
不知为何,这园林周围少有府苑,道路甚是宽敞,行人也是一个未见,不利于暗中行事,我只能远远地吊着,小心翼翼,不致跟丢了目标。
但他似乎丝毫没有警觉,从不回头,直到走到了园林后的某处,贴近墙垣,捣弄了一会儿,打开一个后门,自顾自地进去了。
我快步赶过去,果有一扇简陋小门,轻轻一推并无松动,看来已然从内里闩住——当然,就算,我也不能堂而皇之地从此处进去。
我抬头一看,院墙白面黑瓴,只较常人高出数尺,倒还难不住一个习武十余年的少年。
我轻轻一跃,双手扒住墙头,慢慢发力抬起上身,缓缓探头,观察院内。
墙里是个分隔出来的圆形小院,杂乱地堆放着柴火,晾着许多花花绿绿的衣物,几间低矮的粗陋木屋紧贴着对面的墙壁,那边还有一个圆圆的月洞门。
我左右看了看,只见小白脸正在一间木屋前,坐在破椅上,双手抱着一包东西,闭目养神,似在等候什么。
扫视院内环境,并无其他人行动,我细观布局,选定了一处死角,从那里越墙而入便是破旧小屋旁侧,并无门窗,只须小心些,便不会被察知。
我赶紧松手落地,移到死角附近,悄无声息地翻越了围墙,正落在几间木屋最外侧的一间。
“沧海一粟”屏息敛气的神效固然无与伦比,然而却有着天下所有敛息法门的通病,那便是无法调用元炁,也不能剧烈运动,否则二者所产生的巨大气机波动,会使隐匿者原形毕露。
当然,这是对于娘亲这等灵觉过人的高手而言,勿需目视即可察知他人气机变化,而寻常武者索敌追凶,则依旧以耳目为主。
以我锻炼有素的躯体,用上元炁来翻墙越户无疑是大材小用,动作也轻巧自如,远称不上剧烈,自然不虞被人感应。
这排木屋与内墙之间还有可供一人通过的缝隙,倒可供我更近距离地探查。
记得那小白脸是在距此第三间的屋前等候,我便凝神屏息,矮下身子,小心翼翼地避开碎石与瓦片、窗户与破洞,缓缓向内挪移。
随着我越来越靠近那间木屋,一道若有若无的女声传入耳中,朦胧难解却又有些撩人心弦。
但我到了那屋子的正后方时,那声音彻底清楚了,是淫靡魅惑、难以自持的呻吟。
“啊~好人……用力……快点、唔……就是那里~”
谷中十余年,娘亲对男女之事绝口不提,但追求快乐却是人的本性,是以我仍对此有着朦朦胧胧的了解,否则也不会对娘亲的丰乳肥臀偶有绮念了。
但直接触闻这般放肆无忌的淫声浪语还是第一次,周身气血霎时向腹下涌去,裆内的阳物充血挺立,气机高涨之下,竟差点破了我“沧海一粟”的屏息状态。
我急忙凝神静气,压下了欲焰,却因房中女子的浪叫不仅未有停止稍歇的迹象,反而忘情投入、愈演愈烈,下身仍旧硬邦邦的。
“唔——好爽,用力摸我的大奶子……啊~对、就是那里……好厉害——”
忽然一个嘶哑而阴柔的男子声线响起:“陆妈妈,老奴我伺候得还舒服吗?”
“舒服舒服——别停……继续啊~”
女子似乎心痒难耐,不停地渴求,骚媚欢浪的靡靡之音冲击着我的心神,教胯下阳物更硬半分。
阴柔男子得寸进尺,淫亵笑道:“那叫两声老公来听听……”
“老公~亲亲老公——快点~求你啦——”女子丝毫没有犹豫,张口就来,声音婉转浓腻,极尽淫耻地求欢。
“好嘞,老公就让你这骚货登上极乐——”
男子的声音到此为止,取而代之的是哧溜的声音,毫无间隙地响个不停,似乎在舔弄什么湿淋淋的物事。
“啊——好厉害——要死了——小豆豆好爽……啊,不行了——要来了……”
那女子毫无估计,淫浪的声音越来越大,终于发出一声高亢长吟,响透几重小屋,似乎释放了什么。
房中陷入了沉默,女子余韵未消的喘息声偶尔响起。
终于消停了。
我暗叹一声,方才在这前所未闻的淫语中差点心神失守、破了敛息法门,虽说这几人未必身怀绝世武功,但行事不漏破绽马脚才是上策。
过了一会儿,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女子休息满足了,正在穿戴服饰。
“啪!”
一声脆响传来,随后便是女子不留情面的斥责辱骂:“不过是老娘养的一条狗,也敢让我叫你老公?连自己的根都保不住的废物,老娘只是用你来解解馋,还敢蹬鼻子上脸——我呸!再有下次,砍断你的手!”
女子狠毒的唾骂与方才狂放呻吟的骚浪形成强烈对比,再不复淫语时的媚态讨好,仿佛前后并非一人。
男子则毫不犹豫地认错:“陆妈妈,老奴知错了,下次不敢了。”
伴随着“砰砰砰”的沉闷响声,那男子似乎正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算你识相。”女子满意地哼了一声,“吱——”地打开房门,嗒嗒地走了出去。
“叫你拿点胭脂去了这么久,你也是个没用的废物!跟你龟奴老爹的二两肉一模一样!”
又传来女子怒骂的声音,火气十足,似乎是针对那个小白脸。
“他不是我爹。”
小白脸则弱弱地回应,声音倒是颇为清澈,与那阴柔病态毫不相符。
“总之就是废物!”
女子扔下一句啐骂,声音远去,似是离开了。
我听完这一场戏,将胯间的硬物调整了一下位置,心中有了个大概。
那女子泼辣骚媚,地位似是不低,应为达官贵人的家眷姬妾,许是久被冷落,竟与家中奴仆做起了不堪入目之事。
而在陆姓女子的认知中,小白脸和那个阴柔“龟奴”类似于父子,虽然他矢口否认,但毋庸置疑,他们二人关系匪浅。
这二人面对这变化多端的女子辱骂,一个跪地磕头,一个心气不足,毫无自尊,也毫无男子气概,已让我对他们鄙视到了极点。
第二章 淫贼传人
“进来,把门关上。”
那陆姓女子离开之后,龟奴似乎胆气骤生,发号施令般说道,小白脸则顺从地照做。
“他妈的,婊子无情啊,老子伺候得她骚水直流,她倒好,翻脸不认人。”
龟奴背后发威倒是嘴下不留情,满口污言秽语。
阴柔男声质问道:“小兔崽子,这两天干什么去了,怎么来那么晚?害我跟那骚货费这么多事!”
“你不是很喜欢这样吗?”小白脸淡淡反驳,似乎底气不足。
“嘿,你个小兔崽子,你哪只眼睛看到老子喜欢了?”
“两只都看到了。”
“你!算了,老子懒得和你说。”龟奴被呛得哑口无言,转移话题,咄咄逼人,“最近到底怎么了——别跟老子说没事,瞧你那副失魂落魄、色迷心窍的样子。”
小白脸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似是风轻云淡,但任谁都听得出来语中的言不由衷。
“真没事啊?要是喜欢哪个女人,老子保证帮你泡到手,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啊——”
龟奴语气轻柔,似是关怀爱护,但又充满了引诱。
“你……你真有办法?”
小白脸犹豫踟蹰了少许,终是迟疑地反问。
“当然啦,你也不看看老子是谁?”龟奴拍拍胸膛保证道。
“那……你能不能……”小白脸犹豫十足,最终还是没忍住,嗫嚅着吐出心中隐私,“帮我追一个……仙子?”
狗东西,竟敢对我娘亲有非分之想!
饶是我早已有了心理准备,此刻还是忍不住怒发冲冠,双拳紧握,恨不能将他格杀当场!
但眼下情势不明,我只得暂且压抑满怀愠怒,继续听这二人的下流言语。
“哈哈哈哈,你小子终于开窍了!”龟奴大笑不止,似乎甚是欣慰,“老子就说嘛,老子天下第一淫贼‘玉龙探花’的传人,怎么可能不对女人动心?”
淫贼?这是何物?
我从未听过,但以这二人淫亵的对话,本能便知并非什么良善之辈。
小白脸似乎有些恼羞成怒,竟稍显阳刚地道:“别笑了,你到底能不能?”
“哎呀,这点小事还用老子出马?你把老子这本《御女宝典》看了,包你手到擒来,什么仙子神女,保管比刚才那陆婊子还要浪!”
这个龟奴,口无遮拦,该死!
我双目通红,愤然握拳,咬牙切齿才勉强控制住自己。
“不许你侮辱她!”
与此同时,出乎意料的是,小白脸竟也猝然爆发,似乎真的将娘亲奉若神明,一本书自小窗飞了出来,翻滚几圈,撞在墙壁上,摔落落地,与我距离不远,几乎触手可及。
这番变化教我对他高看几分,但在我心中仍不过是个宵小之徒,行径卑劣。
二人并非善类,所传之物也应如此,但事关娘亲,我不敢马虎,对他们了解得越多就越有把握,于是我将那本书拾起,未及细看便小心地塞入怀中。
“行啊,为了个手都没摸上的娘们跟老子犯冲,看来你是动真心的了。”龟奴阴恻恻地冷笑不已,见小白脸不说话,他继续哼道,“也罢,管你真心还是假意,只要你尝了女人的滋味,自然会乖乖求老子教你淫功——说说吧,那个仙子。”
小白脸沉默了一会儿,不知是踟蹰还是痴忆:“……她,是我昨天上街时远远看到的,一袭白衣,看不清样貌,但是气质典雅,有如天仙化人,圣洁高贵,旁边跟着一个男子,不知是她丈夫还是儿子……”
呵呵,他说的“男人”应该就是我了。
小白脸语气痴迷,更教我断定不过他是个登徒浪子,痴心妄想!
“她和那男人有亲密接触吗?比如牵手之类的?”阴柔男子忽然打断了他,问起了一些细节,似乎真心在为小白脸出力。
“……应该没有。”
“那就是儿子咯,”龟奴瞬间断定,语带揶揄道,“行啊小兔崽子,不愧是老子的传人,第一次出手就瞄准了人妻……行行行,我不说了,你继续。”
这龟奴轻而易举便猜中了我与娘亲的关系,让我心中微凛,看来此人不是什么简单人物,那句“天下第一”,也许并非夸夸其谈之语。
“……她进了府里大概两个时辰才出来,然后我就……跟着她的马车,见她进了一个叫拂香苑的地方,直到天黑也没再出来……今日我……又在那里等了一天,也没见到她。”
小白脸说得期期艾艾、吞吞吐吐,似乎对自己的宵小行径亦有些羞于启齿,但我对此嗤之以鼻。
诸般劣行皆已犯了个干净,此时再来忏悔,装得心有戚戚焉,便能将罪责推却么?自欺欺人罢了!
不过跟踪尾随倒是和我所料不差。
“没了?”
“没了。”
“嘶——连人家面貌模样、姓甚名谁都一无所知,你就迷恋痴心到这般地步?”龟奴倒吸一口凉气,不已,“这可真是难于登天啊!”
“你也没辙?算了,就当我做了个梦吧。”
小白脸长叹一口气,已然言弃。
听了此语,我心中也略微松了口气,你个小白脸若能知难而退,我自不会赶尽杀绝——不过异日再遇到,却免不了给你吃些苦头,以儆效尤。
“等会儿,谁说的?!”龟奴急忙叫道,声音竟变得有些怪异,不男不女的,“难是难了点,不过也并非毫无机会。”
“有什么办法?”
小白脸毫不犹豫地接口,似有些喜出望外,渴望之情满溢而出。
我眼睛一眯,心中冷意森然:你们自己贼心不死,那就别怪我无情了。
“嘿嘿,首先嘛,先要找到接近她的法子,不然无从谈起。拂香苑我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你去打听打听,招不招下人,如果招你就混进去;如果不招,你就找些人,等在那里演出‘美救英雄’的好戏。总之就是要想尽一切办法与她接触。
“接近之后嘛,就要慢慢地、若有若无地展露出对她的痴迷、爱意,让她无法明确拒绝,用老子教你的琴棋书画、吟诗作对多献殷勤,来个温水煮青蛙。
“等她适应、习惯了你的爱意之后,找个合适的机会,你再跟她表述衷肠,能成则成,她若拒绝就万事皆休,只有这一次机会。
“从你叙述来看,她似乎很高冷,而且又孕有一子,那你就要表现得刚柔并济:所谓刚就是遇事情敢担当、负责人,不可怯懦退缩;所谓柔,就是亲密接触时表现你的弱势,引发她的母性,借此让她分神于你。
“当然,她还有一个儿子,你也可以借此作些文章——只要这兔崽子没有特殊癖好,肯定对你没有好脸色——这个时候你可以使些苦肉计,故意刺激她儿子,让他对你大打出手,吃些苦头。这样会让她觉得愧疚,从而偏心于你;但是千万注意,不要被你的仙子发现了,更不要留下证据,被她儿子揭穿,否则就前功尽弃了。”
这老龟奴以如此少的信息,竟然分析得头头是道,我越听越是心惊,虽然我相信娘亲忠贞不渝,但有心人从中作梗还是让人寝食难安,我须得认真思考对策,事关娘亲安危,马虎不得。
“……呼,那我就试试。”
小白脸沉默了半晌,还是没忍住心中的痴迷,犹犹豫豫地下了决定。
试试?哼,我会教你逝世的!
这二人与我无缘无故、无冤无仇,却觊觎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意欲图谋不轨,我岂能轻饶?
“行了,先这样办,有什么不对劲再来问老子,吃完药就滚吧。”
龟奴下了逐客令,小白脸也不多说,转身出门,二人之间连句道别都没有。
稍稍打量了一下,此时天色已晚,夜幕薄薄,但并不安静,不时有虫鸣,蚊蝇也开始作祟。
正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小白脸固然是个祸害,但这阴柔龟奴却更是推波助澜之人,不得不防,故此也不可轻纵。
我沉思了一会儿,打定主意,听房中没有动静,才小心起身,自窗口探头,借着油灯的微光,看见一个人影。
那人穿绿衣戴绿帽,身形匀称而高挑,正躺在一张杂乱破床上闭目养神,动作随意却有些优雅体韵,老脸白皙而沧桑,残留着些许俊美,有着很深的法令纹。
这番不经意间展露出来的姿态,教我心中明了,此人怕是有些武功底子,虽然浅薄但却毫无疑问,还好我小心谨慎,屏息凝气未曾中断。
我将他的样貌详记在心,小心万分地原路返回,没发出半点声响,越出了高墙,四处寻找小白脸的踪迹。
只见不远处的一间简单木屋亮起了油灯,我悄悄走近几步,透过破旧的窗户看到了一个投影,观其轮廓,应是那小白脸无疑。
我观察了少许时候,确定此处便是他住所,径直回转,不再逗留,否则娘亲该为我担心了……大概。
顺着园林外面的大道回去,行到大门附近,竟发觉其中灯火通明、宛若白昼,喧闹不止,不知是何场所。
回了拂香苑,跟还在书房中翻阅书卷的娘亲打了招呼,简单寒暄后,我便回了西厢房,沐浴上床,仔细思索如何惩治这对淫贼师徒。
淫贼?
虽然不明就里,但一听就知绝非善类,就从此处入手。
我嘴角微扬,有了方向。
第三章 御女宝典
这对淫贼师徒之事,倒是不好告诉娘亲,只因娘亲若是问起,我不能也无法隐瞒这二人对娘亲的污言秽语、痴心妄想,如此这般,岂非玷污了娘亲的尊听?
思来想去,唯有沈师叔才值得信任——他见多识广,又是个正人君子,想必不会袖手旁观,再不济也可向他讨教该如何对付“淫贼”——因此我打算明日登门拜访,若是能得他助我一臂之力,那便再好不过。
今日与沈婉君不欢而散,我本不欲再踏那伤心之地,但为了娘亲我必须迎难而上,哪怕雷池天堑也义无反顾!
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物我得提前看看——那便是“玉龙探花”送给小白脸、又被掣扔出来的《御女宝典》。
我从衣物中翻出那本蓝皮线装书籍,封面无字——没有将本名随意外示,倒是谨慎。
我拍拍上面的灰尘泥土,翻开书扉,便开始观看。
这一看不要紧,迎面而来的书页记载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却让我霎时脸红心跳、慌乱焦躁——开门见山便是一幅春画:线条简单的女子裸体,姿态婀娜,媚容妙韵,标注甚详。
我“啪”地合上了书籍,心脏如雷霆震动般狂跳不止,下体更是直接充血挺立,顶在禈裤中极为难受。
毫无疑问,此书籍中的内容,与娘亲在过去十余年里绝口不提、明令禁止的男女之事有着莫大关系。
娘亲的谆谆教诲在告诫着我非礼勿视,但充血的下身却催促着我继续探寻,深入触及原始本能的欢乐愉悦。
我左右为难、进退维谷,心中天人交战,但最终还是难以抵抗那朦胧却的诱惑。
闭上眼睛,既纠结又抗拒地翻开了这淫秽不堪的书籍,双手远离身躯,偷偷睁开一条缝,书册的内容。
乳房、奶子、双丸……
花穴、玉宫……
屁股……
低俗不堪的字眼钻进了脑海,在我的灵台中化为了炽烈激撩的欲焰,灼刺着心神,我开始如疯似魔、如饥似渴的阅读起来,全然顾不上什么三纲五常、发乎情止乎礼。
后面的内容更是不加遮掩、肆无忌惮,暴露赤裸,描画了男女交欢的图样,各种各样的羞耻姿势以及各自妙不可言的好处……
最后是关于女子私处名器的罗列,十重天宫、春水玉壶……
这本《御女宝典》仅有三十多页,较之儒典兵书更让我沉迷痴陷,一目十行之下很快就阅尽全书。
将最后一页合上,我才勉强回过神来,只感觉下体和头脑都充满了热血,晕晕乎乎,肿胀难当。
而回忆书籍的内容,好似记录深刻却又印象浅薄,如坠云雾,一时难以回忆厘清。
我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将心神沉静,身体异状堪堪平复,此时此刻却又懊悔于触读了这淫秽之物,若非娘亲与我相隔东西,无法准确感应气机变化,恐怕已被那双玉手掌毙。
思及此处,我心有余悸,慌忙将薄薄的书册藏在床脚处,转而思考这对淫贼师徒的祸事。
此时我已大致明白,淫贼,就是想对女子做书上这些淫秽行为的人,而不管她们是否心甘情愿,仅此一条,便已是罪该万死!
他们竟然还妄想对娘亲……
忽而,脑海中出现了娘亲模糊的仙体,姿容如沐,风情逸韵,却似乎变成了书上的姿势,赤裸着被压在身下,肆意……
“啪!”
柳子霄,怎么能对娘亲如此亵渎!?
我赶紧给了自己一巴掌,深恨自己一时没能抑制住心猿意马,竟亵渎了娘亲,这岂是人子所为?
我咬牙切齿,恼怒非常,都是这对淫贼师徒,说些污言秽语,教此淫书邪典,让我犯下罪孽深重之错事,必须让他们付出代价!
今日见闻对我冲击甚大,不啻于平地惊雷,饶是武者具有凝神静气的本领,但依然难以控制纷乱无章的思绪,教我一时辗转反侧,直到月至中天才得入眠。
次日醒来,我惊觉自己居然有些头晕脑胀,自我学会凝神静气、采练元炁以来,这还尚属初次。
待洗漱完毕之后,收敛异态,我走出西厢,在庭院中来到吐纳呼吸数个来回,才走到正厅堂门,平静踏入。
娘亲如往常一般,身着白袍常服,静静地坐在餐桌前,挽袖食羹,素手如霜枝振雪,优雅自然。
“娘亲,早。”
我如往常一样问安,待娘亲淡淡地点头之后,便安坐对面,目光不敢稍加于那仙躯,唯恐绮念爆发而被责罚。
媛媛适时为我盛来一碗莲子羹。
我对媛媛道了声谢,谨遵着寝食规矩而动,当用到一半时,才尽量平静道:“娘亲,早食后孩儿想再去拜访一下沈师叔。”
“所为何事?”
娘亲似是微讶,望来的眼眸却清澈如水,毫无波澜。
“孩儿想向沈师叔讨教一下该如何练剑。”微一接触之下,那目光已然让我心中发虚,却还是将昨夜想好的借口说出,“近两日练剑,总觉得进境非常缓慢,应是不得要领所致。含章是柄不可多得的宝剑,娘亲也不想让它在我手里珠玉蒙尘吧?”
娘亲清冷的目光更为凝实,直射面门,我只觉得自己的小心思快被看穿了,正当我忐忑不安之际,她却淡淡开口:“此言有理,确实不可辜负沈师叔赠剑美意——不过讨教之时要注意分寸,切勿涉及赤锋门剑法秘要。”
“是,孩儿知道。”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赶忙应承。
也许娘亲发现了我有所隐瞒,但却不打算追究到底……我无法洞察娘亲的心思,不过我能将自己的计划按部就班地实施,倒是无关紧要。
等到一切结束,我自然也不会瞒着娘亲,届时自领罪责,要打要骂,我都心甘情愿。
我心中更是泛起了一丝期冀,如果以我之力除掉两个淫贼,或许娘亲会夸赞几句……
待娘亲也用完早食,我才准备出苑,快到大门时,却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左右看看,瞧见了正在侍弄庭中花草的玉珠。
我走过去,寒暄问道:“玉珠姐,给花儿浇水呢?”
“是的公子。”玉珠放下水桶,恭敬万福,“公子有事吩咐?”
没想到一个照面之下,玉珠已然将我有求于人的心思看破,虽然有些羞涩,但也没有多做纠结,径直说道:“算不得吩咐。玉珠姐,我想问问你,苑里最近缺人吗?”
“回公子,您和仙子都是好伺候的,我们几个姐妹尚能应付,是以不缺人手。”玉珠并未多想,摇头答道,“而且嬷嬷早说过府苑破落了,不会再多添人手。”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继续道,“那今天如果有人来问苑里是否缺丁,还请玉珠姐帮我记下来人的相貌特征,可以吗?”
玉珠万福应承道:“公子吩咐,玉珠一定办好。”
“好,那就劳烦玉珠姐了。”
见玉珠应允,我心里放下了一块石头,如果在我外出行事时被那小白脸趁虚而入,那就后悔莫及了。
我放心地出了拂香苑,看似随意地张望,观察四周,路上没几个行人来往,那小白脸也没有如昨日一般暗中窥伺。
我心中略定,便往沈府方向去了。
也许是时候太早,沈府宅门还没有打开,不过他们需要训练武奴,想必不会让我等得太久。
我正对着漆红大门直身而立,却想起了前朝的一则轶事,有两名学子希望拜求一大儒为师,于是便在寒冬腊月前去拜访,在其家门前站到满身积雪,终于精诚感人、得偿所愿。
我此举也有效仿之意,但既无六月飞霜也无炎阳炙烤,倒有些似是而非了——非我惺惺作态,与沈师叔共商惩治淫贼一事固然是真,讨教剑术练习之要旨也并无虚假,今日甚有余裕,二者可以并行而不冲突。
过不多时,晨露微晞,街道上车马人声渐渐堆起,似乎整座城池开始了呼吸。
只听“吱呀——”一声,漆红大门向内打开,一人伸着懒腰走出来,却是沈心秋。
“咦,柳兄弟,你怎么在这儿?”
他伸完懒腰猛地一看,赶紧走下台阶相迎。
我向沈心秋微微鞠躬,真诚道:“沈兄,我近来练习剑法不得要领,恐含章在我手中埋没,坏了师叔赠剑美意,今日特来讨教一二。”
“原来如此,柳兄弟定是久候了,来,进去说话。”
沈心秋倒是与形同陌路的沈婉君相反,热情自生,不见嫌隙,拉着我的手不由分说,便带我入了府门。
第四章 武道要旨
此时前庭并无武奴操练,应我们径直入了庭院,沈心秋便对着正堂大喊:“爹,柳兄弟来府上做客了!”
“啊,当真?莫唬你老子!”
沈晚才人未至,声先到,父子间似乎不拘一格,随心随意。
“千真万确!”
这一问一答之间,沈晚才已经从正堂大步踏出,惊喜相迎:“哎呀,贤侄要来怎么也不说一声?用过早食没,我叫人弄点好吃的!”
我已习惯了沈晚才的热情,赶忙摆手道:“师叔不用麻烦,早食我已和娘亲用过了。”
我们三人站在庭院里,畅谈起来。
沈晚才豪爽地拍拍我的肩膀,开门见山道:“贤侄,师叔看你甚是对眼,咱们也别客套了,有话直说,贤侄此来所为何事?”
按说沈晚才也是我的长辈,却并不如娘亲那般自矜身份、重视威严,我颇感无拘无束、相处融洽,却还是没忘基本的礼数,拱手直言:“多谢师叔厚爱,那侄儿也不瞒师叔了,承蒙师叔赠剑,甚是喜爱,这两日勤加练习,可总觉不得要领,事倍功半,特向师叔请教。”
“那侄儿就献丑了。”
我退开几步,自腰间拔出含章剑,将劈刺撩扫一一演示,而后望向沈晚才,握剑抱拳道:“请师叔指教。”
沈晚才凝重地蹙眉:“贤侄,别怪师叔说话直,你这四式基础动作看起来似模似样,但其实没练到根本之处,空有架势而无神韵,力劲通途、收发顿止俱是一塌糊涂。”
“师叔哪里话,侄儿也深有同感,但陷于资质愚笨,不知该怎么改进,还请师叔不吝赐教。”
本就是抱着请教的心态而来,这番直言不讳未教我羞恼,反而让我感叹沈师叔不愧是剑道大家,我赶紧向他请教。
沈晚才以手代剑,一一演示解说:“先来说说这四式基础剑术的动作要领吧,首先是‘劈’,动作是立剑,由上而下为劈,力达剑身。此式要领:手肘由屈至伸,剑由上至下,力达剑身。势要迅要沉,力要贯通而收放自如。
“而后是‘撩’,动作是立剑,由下向上方为撩,力达剑身前部。此时要领在剑贴身弧形撩出,力达剑身前部,要有一往无前之势。
“再是‘刺’,动作是立剑或平剑向前直出为刺,力达剑尖。要点是剑与手臂成一直线,如此才能不使力量散逸。
“最后是‘扫’,动作向左或右横出,与踝关节同高,力达剑身。此式要领在剑要平,发力点须在前面的剑刃上。”
虽然沈晚才手中无剑,但这几式动作势蕴劲练,恍若惊风搅水,起落转圜精准无误,解说点津直达要害,将我剑术练习中所遭遇的迷雾壁障一扫而空,恍若拨云见日,使我情不自禁地依言舞起四式剑术来,此回却再也没有生涩阻滞,只感觉愈练愈沉浸,愈使愈顺手。
待我舞完两遍,才回过神来,惊觉沈家父子还在一旁,二人俱是在剑道浸淫已久的高手,我这番作为无异于班门弄斧,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师叔,侄儿一时没忍住,就……”
“哈哈,无妨,贤侄悟性甚高,假以时日,剑术造诣定然不低。”
沈晚才倒是全不介意,反而开怀大笑,真心诚意地感到高兴与欣慰。
一旁的沈心秋也微笑着祝贺道:“恭喜柳兄弟扫清迷障,从此一飞冲天。”
“嘿嘿,师叔,沈兄,你们过奖了。”
我有些羞涩地承受了他们的夸赞,却并没有自骄自傲。
同是练武之人,大家都心知肚明,无论是修炼哪门功法、运使何种武器,莫说臻达登峰造极之境,哪怕是略有小成,也非一朝一夕之功便可铸就的,沈晚才和沈心秋如此夸奖,乃是因为与我有私交故而不吝美言,但其实已有些言过其实——当然,我也没有愚直到说破此节,岂非伤了人家一片好意和彼此情谊。
我心中清楚,自己于剑道一途入门已晚,修习素养也无法与沈心秋此等练剑日夜不辍的人相比,更何况剑法还需身法、步法配合,以及轻易不示于人的招式,这些都是我难以弥补的。
“贤侄,如非你起步稍晚,以你的剑道资质,如果从小练起,此刻造诣应该不下于我。”沈晚才也对我的自知之明露出一丝欣赏之色,语带惋惜道,“我虽有爱才之心,却碍于门规,无法传授你一招半式,请恕师叔敝帚自珍。”
“师叔哪里话,今日能得指点迷津,侄儿已是心满意足,怎敢再起贪心?”
我赶忙摆手,知足而退。
不过沈晚才口气一转,又道:“虽然不可将招式传你,但师叔却可将剑法对敌的要领教给你,相信以你的天资,不日便会悟出心得。”
沈师叔一番好意,我自是应承下来,抱拳躬身道:“请师叔赐教。”
沈晚才扶直我的身子,踱步沉吟一会儿,才缓缓说道:“贤侄,天下武学招式,无论是使哪门武器,归根结底,讲究的都是:克敌制胜。
“而诸般武学武器,各有长短优劣,因此要克敌制胜,最有效的就是‘以己之长攻敌之短’。
“简而言之,各门各派的招式,无论多么精妙,若想充分发挥威力,都必须攻向敌人招式的薄弱之处。“如我练就的一式剑招‘乘龙拂日’本是由上击下,锋芒毕露,倘使对上佛门善护御守的‘地藏承钟’却也无计可施,正是此由。
“因此招式虽好,但也需随机应变,没有哪一招哪一式是可应万变的。如此这般,贤侄可懂?”
原来武功的根本要旨在于克敌制胜!
我身具内功,若论武学境界原也不低,在同辈中甚或可称出类拔萃,但这番造诣见解却是我从未深究过的。
原因无他,我练武习技不为其他,只是因为娘亲教我习武,我既没想过也不敢拂逆娘亲的意愿,因此这四年间虽也推石锻躯、采机凝炁以练功体,但不过是浑浑噩噩、听命行事罢了。
因此沈师叔这番话才显得发人深省、振聋发聩,一下子直指武学根本。
我不由得感叹:“师叔的一席话真是醍醐灌顶,这般道理娘亲十几年都不曾告诉侄儿。”
“哈哈,将师叔和你娘亲相提并论,贤侄可是在埋汰人了。”沈晚才大笑不已,连谦虚也这般豪爽,“谢仙子不告诉你,是因为她深谙其理,习以为常,与吃饭喝水一般自然——读书写字需要老师传授,但吃饭喝水还需要老师吗?以她绝世修为,无论何招何式,在她眼里就如土鸡瓦狗一般,不值一提。”
“啊,有这么夸张吗?”
以娘亲冷淡的性子,自是从未提过她的武学究竟臻至何等境界,但我也没愚不可及到见了绝壁立身的仙姿,还会以为她不过功夫寻常之辈,可此刻听沈师叔这般不吝美词地奉为天人还是出乎了我的意料。
沈晚才豪爽中带着一丝正色,颔首不止,悠然神往道:“当然有,你娘亲功法已臻至化境,元炁随心而动,此乃无数武人梦寐以求的能为。例如招式的破绽,我亦可察之,但欲破敌却仍需以剑、以力、以巧来取胜;而谢仙子元炁磅礴,破体化形,勿需借助武器,直接以无形无质、沛莫能当的元炁,攻其必救,一击便可制胜——换言之,如果要以武学招式来对付你娘亲,那么将无人是她一合之敌。”
“娘亲有这么厉害吗?”
连侠义传奇中的奇侠异士也鲜有如此身手,但听沈师叔言之凿凿,又不像恭维,我一时间犹疑难定。
娘亲功法登峰造极我是心知肚明的,但是武功究竟高到何种程度,却还是不甚明了。
“贤侄,如果非要按武功给武林中人分个高低,你认为当以何为依据?”
沈晚才轻笑一声,却并未正面回答,反是提起了看似不相干的话题。
我心知必有二者干系,于是沉吟了一会儿,说出了猜想:“外功、内功?”
“贤侄果然聪明!”沈晚才目现赞赏,竖起拇指,“按照武林中不成文的说法,硬功入门者为三流,硬功大成而内功入门者为二流,而内外功皆大成者则是一流——当然,修炼道家功法的不在此列。”
我试探性地问道:“那娘亲是……一流高手?”
未曾想,沈晚才却摇头否定,爽朗笑道:“非也,谢仙子乃绝世高手。”
“啊,这又是怎么个说法?”
沈师叔明明只说一二三流,却冒出个绝世高手来,我一时错愕难解。
第五章 定计诛贼
“这就涉及到‘元炁’了。”沈晚才没再卖关子,为我解惑道,“一流高手内功大成,便可以元炁增强剑术、刀法等招式的威力,然而终究要借助有形之物;而似你娘亲这等绝世高手,却勿需借外物便可发射元炁纯罡——前者称为‘借形’,后者称为‘化形’——‘借形’之法,练了内功自然便会;而‘化形’之法,则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了。”
我若有所思地颔首道:“原来如此。”
借形之法,应当便是如我一般,以元炁增益四肢百骸,使得气力大增,威势非凡,便是一片枯叶,只须找准锋芒、以磅礴劲力催发,亦可破碎翠屏。
若说将元炁灌注刀剑却又是无稽之谈了,本是由生机采练而来,又怎可与死物混元。
但娘亲的元炁分明又可以破体而出,就如我体验过无数回的化汗去渍、清洁躯体,端的是难解非常,看来果然是非绝世高手不可体悟——此时我早已明白,娘亲应当便是修习道家功法的不世天才了。
我不再过分纠结,不到那等境界,再穷追猛求也于事无补,转而将心绪转移到武林高手的划分一事。
武林中一二三流高手的区分,应当也算不得隐秘,只是娘亲甚少提及——估计以她冰雪淡泊的性子,只会觉得无聊至极,又怎会与我谈论这些呢?
将心中淡淡的忧伤一下,我躬身谢道:“侄儿受教了。”
能了解一些武林常识,也算不虚此行了,不过我还有一个疑问:“师叔,道家功法为何如此特殊?”
“因为道家功法讲究的是悟性——不是普通的武学悟性,而是妖孽般的悟性——道家功法篇章传世极广,几乎每本道家典籍都算是功法,《道藏》、《道德经》、《周易参同契》、《大道论》、《清静经》等——讲述神话的除外——然则,能从中参悟修炼之法的人却寥寥无几,而但凡悟出功法者,俱皆臻至绝世高手的境界;更令人费解的是,玄武王朝武林中有两位昙花一现的道家高手,相隔数十年出世,据传悟自同一典籍,而武功路数却大相径庭。不过参修道家的多是闲云野鹤,这等高手到底有多少,谁也不得而知。”
这番话说到最后,以沈晚才豪爽直率的性子,竟也有些唏嘘之态,似神往似遗憾。
我则默然听完,由此思己,自己身负无名功法而不像常人循序渐进,仅此看来似乎很接近道家。
但我自知并无妖孽之资,对道家典籍更是浅尝辄止,况且娘亲曾说过我的功法与父亲有关,莫非……父亲竟是道家高手?
以道家功法的神异,不无可能。
可惜娘亲对此三缄其口,我不明就里,更不得而知。
算了,武学一事到此为止,应当与沈师叔求教如何共商诛除淫贼了。
我深吸一口气,向面前的豪爽男子半躬行礼:“沈师叔,侄儿还有一事相求。”
“哦,贤侄但说无妨,勿需行礼。”
沈晚才忙将我扶直,双目有神,真诚相视。
“师叔可曾听说过天下第一淫贼‘玉龙探花’?”
“‘玉龙探花’?我倒是有所耳闻,距今约二十年前,他于青州一带奸淫掳掠、淫人妻女,一时间江湖上人人喊打,不过没过三年,便被苍榆郡逐星派的真传弟子洛正则打成重伤,从此销声匿迹。贤侄莫非有此獠的消息?”
出乎意料的是,沈晚才似乎对此人颇为熟悉,道一番我不得而知的密辛,连一旁的沈心秋都饶有兴趣地走近两步。
沈师叔知道此人,那就好办了,我心中暗喜,点头道:“有,侄儿昨日探查得知,此人正在百岁城中!”
沈晚才似也有些意外,眉头一挑,正色相问:“哦,贤侄如何探得,细细道来。”
“昨日侄儿将《节盈冲虚篇》送到府上后,回拂香苑时,发现街角处有人窥伺,而后又认出前日此人也曾在沈府附近出现过。我心下暗自警惕,饭后出来散步,竟发现他仍在原处,便跟踪他到了一处园林的后方小院,听得一龟奴与他交谈,自称天下第一淫贼‘玉龙探花’,而且还唤那窥伺者为传人。因两人行为言语对我娘亲不敬,我不好与娘亲细说,于是便想着找沈师叔商量,讨教该如何处理。”
我简略地复述了昨日跟踪所得,只隐去了二人对娘亲的污言秽语。
“贤侄可看过那龟奴的容貌?”
沈师叔豪爽不拘,做事也周全谨慎,并未以我耳听之言为准,反倒从形貌方面加以查证。
“有,离开前侄儿曾自小窗偷偷瞄过,还记得一清二楚。”
“听贤侄描述,那龟奴却与‘玉龙探花’有几分相似,此事应该有八九分为真。”我将那龟奴的相貌仔细描述后,沈晚才闭目思索了一会儿,才颔首确认,“没想到他竟然躲在如此藏污纳垢之地,沦为龟奴,难怪二十年来无人发现。看来当年洛正则不光是重伤了他,还对他施以严惩。”
眼见沈师叔也有出手除恶之意,我适时向沈晚才鞠躬道:“师叔,这二人对我娘亲大为不敬,侄儿身为人子,断不能轻易放过他们——只是侄儿初出茅庐,不知该当如何,还望师叔教我。”
“诶,贤侄这是干什么?”沈晚才连忙将我扶起,正气凛然道,“‘玉龙探花’作奸犯科,人人得而诛之,他的传人自然也不可轻纵,武林中人本就应当以侠义为先,惩治淫贼义不容辞,何况他们还冒犯仙子,更是罪加一等。”
见沈晚才答应下来,我连忙追问:“那师叔,眼下我们该怎么做?”
“贤侄,行侠仗义刻不容缓,今晚我们便行动!”沈晚才安慰似地拍拍我的肩膀,言语铿锵,却又话锋一转,“不过此前还需仔细安排。”
“师叔尽管吩咐,我定当听从。”
孙子云“多算胜少算”,沈师叔行事细心谨慎,谋定而后动,我倒未觉不妥。
沈晚才呵呵一笑道:“其实也不必贤侄怎么费心,只须指认此贼即可。此事我需今日之内向县衙禀报,由公门中人同行,才好办事。”
“师叔,为何江湖事还会扯到官府啊?”
我心生不解,侠义传奇中不都是“江湖事江湖了”吗?
“贤侄,江湖事、世间事,哪有那么容易厘得清啊!那‘玉龙探花’奸淫掳掠,已然触犯了王法条律,官府自然也在通缉。”沈晚才叹了一口气,神色黯然,其中深邃我一时难解,“不过习武之人犯法,捕快力有不逮,通常会募请武林中人协助捉拿,或者发布悬赏令,武林人士可自行追索、捉贼请赏;原本此事我们先斩后奏也并无不可,但他藏身之所非同一般,还是得有公门中人一同办案,才能诸事顺遂。”
藏身之所非同一般?
是了,昨夜回来时,那园林中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红楼雅亭、奢侈非凡,莫非是哪个王侯将相的私宅别苑?
很有可能,不然何以周围府院稀疏,一派车马禁行、平民勿过的清冷。
“师叔教训的是。”我轻轻点头,又蹙眉道,“那届时侄儿要怎么同行?”
“既然贤侄暂时不愿让谢仙子知道,那我行动之前便找个由头带你出来吧,现在贤侄先回去等吧。”
“好,多谢师叔成全。”我郑重地躬身道谢,这份出手相助之情于我而言恩重如山,自然不会轻忽怠慢、礼数不周,“那侄儿就先行告退了。”
沈晚才也并不阻拦,安然受之,点头道:“嗯,贤侄暂且回府静候佳音”
我抱拳向沈家大兄道别:“沈兄,小弟先走了,再见。”
“柳兄弟再见。”沈心秋也回礼。
因淫贼之事,沈晚才需要整饬装束,往官府通禀;而武奴也陆续登门,沈心秋亦须训练指点他们,倒是无人相送。
我自不会因此见怪,一番客气之后,便朝着府外走去。
方过了垂花门,见着了前庭中闲闲散散、三三两两的武奴之后,却又想起了沈婉君,不由驻足回头,看向沈府的深邃庭院。
沈家仆妇很少,此时庭院里除了景植石桌外,再无他人踪影。
我叹了一口气,心有悲戚,不再逗留。
不知她是刻意躲着我,还是尚未起床,亦或者是潜心修炼。
既不能得见,我也无法强求,只好先行离去。
第六章 需于郊利
约近午时左右,回了拂香苑,向媛媛问清了娘亲行止,我便径直来到了书房禀报。
娘亲正对着满桌的书料蹙眉凝眸,专心思索,偶尔提笔圈画记录。
见此情形,我轻轻敲门才踏入书房,恭敬道:“娘亲,孩儿回来了。”
“霄儿此行可有收获?”
娘亲暂时将书卷放在一旁,拂袖搁笔,将鬓边青丝自然一捋,风情霎时流露。
“收获颇丰,沈师叔毫不藏私,为孩儿指点了迷津,剑术练习方面的雾障已然扫清。”
对淫贼师徒之事已有定计,我心中全无障念,更未起绮念,反而想起那番拨开迷雾见青天般的精妙体验,手抚腰间含章剑,恨不得立刻练上两式。
娘亲淡然颔首道:“如此甚好,事不宜迟,去巩固一下所得吧。”
“是。”
我转身而出,直到快迈出门槛时,娘亲淡然出声,清音将我的脚步拽住。
“不曾,娘亲为何有此一问?”我回头应答,奇怪地望着娘亲,那仙颜沉静,难以从中辨出心绪。
昨日赠礼不欢而散,想来娘亲应是担心此事会让我心中蒙上阴翳,询问此行是否得机冰释前嫌、重修旧好。
“不为何,随口一问罢了。”娘亲不置可否,摆手示意,让我去练习剑术。
我再次告退,径直出了书房,隐约听见一声叹息,也不知道所谓何事。
娘亲的所思所想,我从来都是无法揣度的,因此也没有纠结,径直来到庭院,解下腰间含章剑,摆起架势正欲操练,忽然旁边传来玉珠的一声呼唤:“公子。”
“玉珠姐姐,何事唤我?”
我收剑入鞘,看着走来的年轻女子,微一抱拳。
玉珠矮身万福,挽袖捂嘴道:“公子忘了,早晨公子让奴婢留心有无外人来问府里是否找人来着。”
“啊,是有这么回事,我都忘了。”我一拍脑袋,不好意思地讪笑,又正色道,“那果有此事?”
玉珠收起掩嘴轻笑的姿态,眼里露出一丝敬佩之色:“公子料事如神,辰时真有一人来问过。”
我赶忙追问:“此人什么模样?”
“来人业已中年,长相普通,说是想给侄儿谋个饭碗。”
中年人,看来不是那小白脸亲自试探,而是使了些法子,托他人出面。
呵呵,倒也不笨。
我心中蔑笑,可惜我早已知道了你的动向,你的所作所为无所遁形。
“玉珠姐姐,多谢你帮我留心。”
我向玉珠道谢,待回礼退去后,便开始了剑术练习。
有了沈师叔的指点以及自身的体悟,基础剑式练得越来越顺畅,含章剑也犹如自身肢体一般如指臂使,虽无精妙的招式,但四式剑术越来越连贯犀利,剑道总算入了门槛。
练上半个时辰歇息一会儿,才发现四女正在门廊下偷偷看我,似乎正在窃窃私语,方才我全神贯注竟然没有注意。
我有些羞赧,但还是微笑颔首,算是见礼,未曾想四人齐齐作鸟兽散,入了一间厅房。
我虽有些莫名其妙,但也没怎么在意,恢复了体力便继续锤炼剑式,这回却留了三分力气,以待晚间行动。
用过晚食,见天色渐晚,沈师叔却还未到来,我不由有些焦急。
娘亲并没有去书房,而是在正厅端坐,凝眉细思,美目若有若无地扫过我身上,却并未对我的异常提出疑问。
终于,等到日落西山,翠屏前来通传:“仙子,沈家家主前来拜访。”
“嗯,知道了,请他进来吧。”
娘亲淡然点头,却将眸光投了过来,教我不由发虚,总有一种心思被看透的错觉——或许并非错觉也未可知——好在这清冷目光并未久留,却也教我情不自禁地低头避视。
“是。”翠屏应声退下,前去引客。
“谢仙子,冒昧来访,多有打扰。”
又是未见人影,已闻爽朗豪放却略带歉意的声音,随后才见一个身影大步流星地踏入厅堂,抱拳俯身,正是沈晚才。
娘亲起身相迎,抱拳见礼,语气殊无波动:“不妨事,倒是沈大侠,晚间来访,所为何事?”
“哦,没什么,今早贤侄来我府上讨教剑术时,曾说想亲眼目睹剑道中人的对敌实战。”沈晚才摆摆手,似是云淡风轻地道:“我刚好今晚便有官差在身,要去抓捕犯法违禁的武林中人,仙子身负要事不会久留,我便想择日不如撞日,错过机会就不好了。”
沈师叔的三言两语差点教我大惊失色,只因这番说辞几乎将今晚的行动全盘曝光,只差未将那对淫贼师徒摆上台面了。
但转念一想,不说几分实话,娘亲想必是不会轻易相信的,于是我趁机地哀求道:“娘亲,孩儿……想去看看。”
“也罢,长点见识也好,纸上谈兵终非长久之计。沈大侠,犬子就拜托你了。”
娘亲的美目在我身上流转,叹息一声,终是颔首。
我不知娘亲是否识破了我们的伎俩,但总归是首肯了,心中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一种淡淡的负罪感,不由微微低头。
“谢仙子请放心,若贤侄少了一根毫毛,拿我是问。”沈晚才拍胸保证,“贤侄,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出发。”
“那……娘亲,我就跟沈师叔去了。”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向娘亲告别。
“嗯。”
娘亲点头,神色淡然,看不出她心中的想法。
得了娘亲首肯,我才跟在沈师叔身后,待出了门槛回头一看,只见娘亲静立厅堂,白袍仙姿在淡黄烛光中也未稍改其色,依旧欺霜赛雪,圣洁超凡。
我不敢多看、更不敢细看娘亲神色,慌忙跟上沈晚才的步伐。
出了拂香苑,我不由得后怕道:“师叔,刚才吓死侄儿了,还以为你要把淫贼的事和盘托出呢。”
沈晚才哈哈一笑:“贤侄,你娘亲冰雪聪明,若不这样,恐怕带你不出来啊。事不宜迟,我们快上马车吧。”
“好。”
我和沈晚才上了马车,等车轮滚滚地行动起来,却又疑惑道:“师叔,为何我们不用轻功赶过去呢?”
沈师叔虽然主修剑道,但想必对轻功也不是一无所知;我虽然没有合适的身法,但以元炁灌注双腿也比马车快得多,更何况这般便可从墙头屋顶飞驰而过,必然能缩短不少时间。
沈晚才微不可察地摇头,耐心解释道:“贤侄有所不知,若在外城,治安不严,飞檐走壁也就罢了;但内城禁止武林中人行此扰民之举,除非有紧急官差及谕令,否则会被官府以扰乱治安之名问责。虽然巡逻官兵多是寻常之人,未必便能当场抓住,但城中有此能为的人屈指可数,终究是难以逍遥法外。”
“哦,原来如此。”
我听了此话,默然点头,也明白了沈师叔没有明说的心酸。
当今武林门派深陷窘境,纵有绝学奇功、轻身法门,但由于银钱花销的问题,不得不受制于、甚至听命于朝廷府衙——若是触犯王法,那么便失却了传续宗门的土壤,又有几人愿意让传承中断在自己手中呢?
似是为了缓解略显沉默尴尬的氛围,沈晚才主动教起了我其他的基础剑术动作,我自是心领神会地勤学好问,二人一时相谈甚欢。
过不多时,马车缓缓停下。
“门主,到了。”
此时听来,车夫似是赤锋门中的人,方才我倒未及细看。
“嗯。”
沈晚才随口一应,先行下车,我紧随其后。
马车驻停在园林不远处的街道交汇口,视野开阔,自此处望去,园林中已是华灯初上,圆形墙门中人来人往。
“岳捕头,王长老。”
沈晚才四处一望,看向距此不过十步、身穿不同颜色衣裳的两人,不高不低地打了声招呼。
二人正在观察园林,闻声便回头走近。
前头一人身穿黑色袍服,皂靴乌冠,腰间挎短刀、挂铁牌,步履稳健,相貌堂堂,神情冷酷。
而另一人年过半百,白眉长须,鹤发鸡皮,束头而簪,身着蓝色便袍,腰间挎着长剑,虽有老态,但身手还算矫健。
三人相互抱拳,我也学着抱拳行礼,而后沈晚才便互相引见。
注:本章标题取自《周易》的需卦:初九,需于郊,利用恒,无咎。意为在郊外等待,必须有恒心,长久耐心地静候时机,不会有什么祸患。
第七章 红袖添香
“这位是白水县衙的捕头岳镇峦,查案断狱,从无错漏。”
“这位是我赤锋门的长老王元贞,也是我的师叔。”
那公门中人点头,那老者抚须颔首,二人齐齐打量于我。
“这位是二十年前名震江湖的谢仙子的亲子柳穹,字子霄,正是他发现了‘玉龙探花’的踪迹。”
沈晚才三人俱在百岁城中,自然不可能不相识,这分明是在为我介绍二人,我赶忙向两位抱拳:“见过岳捕头、王长老。”
“嗯,小小年纪倒是胆识过人、观察入微。”岳镇峦不怒自威地点点头,语气不冷不热。
“晚才便是将含章剑赠给了你?果然英雄少年。”王元贞老眼微眯,似是赞赏。
我赶忙还礼自谦道:“两位过誉了。”
“事不宜迟,咱们进去吧。”
以朝廷对宗门的牵制,这也无可厚非。
我心中暗叹,不紧不慢地跟在最后。
随着那园林越来越近,可见到的圆形墙门上挂着大红灯笼,其下涂黑底、刻金字,上书“红袖添香”。
倒是雅致得紧。
我心中暗赞,自己还是此时才知晓这园林的名字——上回那小白脸并未从此过,所以我也一无所知。
距离门口不过二十步,那几个劲装汉子已然看得清面貌时,王元贞忽然出声道:“岳捕头,我这把老骨头就不进去了,经不起那场面,老夫就在外头策应吧。”
“好。”
岳镇峦淡然点头,却是惜字如金。
沈晚才向王元贞作了个揖,我也有样学样向着离去的老者告别,才跟在二人身后入园。
我们三人随着其他人一同走进去,大汉却并不阻拦,似乎此地可以随意进出。
我心中奇怪,此处不是达官贵人的居所吗?怎么这些看家护院不为所动?莫非我猜测有误?
我心下正自怀疑,却被园中景象震惊得瞠目结舌:亭台楼阁,池榭水莲,红烛明灯,假山景植,雕栏画壁,在夜色中显得气派而辉煌。
不少浓妆艳抹的女子莺莺燕燕,与身边男伴卿卿我我、耳鬓厮磨,发出令人心痒的靡靡之音。
我心中叫苦不迭,这哪是什么高门大院,分明是勾栏妓院!
原来沈师叔说的藏污纳垢是这等含义!难怪王元贞退居二线,这等寻欢作乐的风月之地,于他一个气血衰败的老者而言,无异于刮骨钢刀、封喉毒药!
阅读了《御女宝典》的我,大致明白了情况,此地便是青楼无疑,此前只因这园林规模恢弘、气派奢侈,我愣是没把二者联系在一起。
再一细看,有的女子衣裳还算合乎礼仪,有的女子则已经在男伴的作弄下衣衫不整,接近袒胸露乳地浪吟娇哼。
这般香艳淫靡的冲击让我一下子面红耳赤,差点夺路而逃。
但事已至此,哪能临阵退缩?
我只得强忍羞意,半闭眼睛,跟着二人,从小道走向了一座红漆楼栋。
还未上台阶,门口三四个女子已经蜂拥而至。
一妖艳女子贴到岳镇峦身旁,娇声道:“官爷,有相好吗?奴奴很会伺候人哟~”
两个女子也往沈晚才身上靠去,不由分说地摸上他坚实的胸膛,舔唇浪语:“大爷好壮,我两个不知受不受得住呢~”
最要命的是最后一个妖艳女子,浓抹厚涂,身穿薄纱,连内里的亵衣都隐约可见,径直将我右臂夹在她胸前双乳间,一手伸入我怀中乱摸道:“哟,俊俏小哥看起来文文弱弱的,还挺结实的嘛~”
我只感觉到手臂陷在两坨软肉之间,又舒服爽利又心惊胆颤,将欲推拒却不好下手。
在谨遵古礼的我看来,只有她的手和肩头我能碰触,便伸出左右推去没想到她却将胸一挺,左手直接按在了她的胸上,浪吟一声道:“小哥别急嘛~咱到床上再叫你摸个够~”
我如同触电一般收手,一边尽量远离如附骨之疽的女子,一边向二人求援:“师叔,救我……”
“放开我等,否则抓你们回去问罪!”正在此时,岳镇峦威严开口,而后又僵硬地补救,竟有一丝尴尬窘迫,“我等自有相好,正要去春宴楼中等候。”
岳镇峦软硬兼施,四女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放手,随意地扯扯衣襟,撇嘴退开。
我如蒙大赦,整理了衣襟,赶忙走到沈晚才旁边,哭丧着脸道,“师叔,你怎么不早说是这种地方?若是被娘亲知道了,侄儿非要被打死不可!”
沈晚才反倒是一脸讶异,不可置信道:“贤侄,我听你说追踪至此,还以为你早已知晓呢。”
“哪有此事?”我忙不迭地叫苦连天:“我侄儿在谷中禁足十余年,对这等场所一无所知啊!”
“失策失策,竟忘了这茬。”沈晚才抚额自责道,“也罢,此间事了,师叔亲自向你娘亲请罪,今夜事急从权吧。”
“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了。”
我唉声叹气地应道,心有余悸地盯着四周,生怕从那个犄角旮旯再冒出个风尘女子投怀送抱。
我们有惊无险地三人进了红楼大门,立刻有一绿衣绿帽的龟奴——并非“玉龙探花”——迎了上来,搓着双手问道:“三位大爷可是来此等相好的?”
岳镇峦率先点头,那龟奴便在前头引路:“三位大爷这边请,先坐坐,喝点茶水。”
岳镇峦也不拒绝,跟着龟奴坐在一张圆桌,那龟奴倒上了茶水,又小心问道:“几位大爷,可要小的给姑娘们传个信儿啊?”
“不用,我们约好了时间,在此等候就是,你忙去吧。”岳镇峦摆摆手,对词熟练,神色却有一丝僵硬。
“好嘞,那小的先告退了,有事几位爷尽管使唤小的。”
龟奴鞠了个躬,便去招呼其他人去了。
“柳公子,你看看那人在不在此。”
岳镇峦端起一杯茶水送到嘴边,却并未饮用,反而低声问道。
我左右环顾了一下,这红楼内部装潢典雅,一楼的十几圆桌三三两两的坐了不少人;一侧又搭了台子,几名盛装的清倌人低婉吟唱,颇有些情致;几个龟奴迎来送往,皆是绿衣绿帽,却并非那淫贼;二楼几个女子倚在栏杆上,尽态极妍,挤眉弄眼,搔首弄姿,似在招恩觅客、寻宾入幕。
打量一圈,并未看到那淫贼,我摇头道:“没有。”
“那请柳公子仔细来往之人。”岳镇峦淡淡点头,抿一口茶水,并不着急。
我闻言点头,打起十二分精神,观察着周围,不少正在等候相好的人互相攀谈,自然也进入我耳中。
“他娘的,小娴姑娘咋还不出来,馋死老子我了!”
这声音十分粗犷,来自一个糙汉,虎背熊腰,脾气暴躁。
“军爷莫急,小娴姑娘马上就来了,刚才还说想念军爷的威猛呢。”
一龟奴好声好气地安抚道,让那糙汉嘿嘿直笑。
“诸位同窗,今日有幸相会,趁此时间,我们不如来行个飞花令,以慰相思之苦,如何?”
这是一个儒生模样的人提议,周围几桌的人附和叫好,便自顾自地在这烟花之地吟诗作对起来。
一位看似正人君子的年轻男子高谈阔论,神秘莫测地发问:“两位以为,对我等来说,玄武王朝这二十年最美妙的造物是什么?”
旁边人随即附和道:“不知,请秦守兄指教。”
“哈哈,自然是那‘丝袜’啦!也不知是哪位制衣师傅想到的绝妙点子,将韧丝编织成贴身衣物,尽显女子胴体之美,又色又淫,叫我等欲罢不能啊!”
“我赞同!”
“我也赞同!”
那围坐的数人登时颔首赞同,左顾右盼,笑意淫淫,互相交换着肯定的神色。
“只可惜此物只有各州首府以及京畿的名苑香阁才能寻到!”
其中一人又扼腕叹息,似乎极为惋惜。
凡此种种,皆入耳中,教我一时有些无话可说。
大厅中又走了几波人,忽然一个熟悉的阴柔声线传来:“陈员外,香莲姑娘正在梳妆,让您在这儿稍候。”
我闻声一震,抬眼看去,正是那“玉龙探花”,带着一个大腹便便的富人进了红楼。
我赶忙对岳镇峦示意:“岳捕头,便是此人!”
岳镇峦眯着眼睛,露出了毒蛇般伺机而动的眼神,缓缓点了点头。
第八章 验明正身
那淫贼将富人安顿好之后,拿着茶壶便要出去,岳镇峦起身假意说道:“两位,我出去小解一下。”
说着,高大的捕头抱拳起身,匆匆而行,却是故意向那淫贼撞过去。
那淫贼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竟提着茶壶躲开半步,岳镇峦却不依不饶地径直撞上去,顿时茶水洒到了他的衣袍上。
岳镇峦满脸怒意地一拍黑袍,狠狠训斥道:“狗奴才,不长眼吗?”
这一下变故突生,如惊雷乍起,连清倌人的吟唱都为之顿止。
大厅里众人都将目光投向了门口的二人,有不少人应该目睹了岳镇峦故意找茬的过程,但却丝毫没有仗义执言的意思,反而好整以暇地作壁上观,饶有兴致地等着看戏。
那淫贼却是反应迅捷,毫不迟疑地双膝跪地,正似昨日屈服在陆姓女子的淫威下那般磕头如捣蒜:“官爷恕罪,是小人挡了官爷的道,小人该死。”
咣咣顿首几下,又直起上身自扇耳光,用力很重,嘴角溢血,这一番作态下来,那龟奴已是满面朱红。
虽说玉龙探花那副姿态低贱、全无自尊的模样倒是并不陌生,但我也不得不承认,他审时度势的本领当真了得——想来岳捕头故意相撞时他便已知来者不善,这番认错在外人看来诚意十足,恐怕连岳捕头都有些束手束脚、不便发作了。
“多谢官爷宽宏大量!”
“玉龙探花”感恩戴德,连忙跪伏在地,手挽着绿色衣袖,小心仔细地擦拭着岳镇峦的黑色湿鞋。
岳镇峦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而观望的好事者也纷纷开口:“终究是个龟奴,没一点血性。”
“那可是公门中人,换作是你,又能怎样?”
“我?我不可能给他擦鞋!我用舔的!”
“切——”
老龟奴正在毕恭毕敬地擦鞋,岳镇峦忽然双眼一眯,大声喝道:“玉龙探花!”
这一声如雷震天,在座的不少人纷纷窃窃私语:“玉龙探花?什么东西啊?暗号吗?”
那吟诗作对的儒生抚颔猜测:“兴许是一种佳酿!”
“不对,是失传已久的房中术!”
方才谈论“丝袜”的名叫秦守的男子兴奋喊道。
而跪伏的老龟奴浑身一颤,抬起身子来,一脸无辜与茫然:“官爷是来找人的吗?”
岳镇峦双目一睁,快若闪电地揪住了老龟奴的衣领,缓缓提起他的躯体,森冷道:“二十年前自称‘天下第一淫贼’的玉龙探花,果然是你!”
“官爷弄错了吧?”龟奴挣扎着抓住岳捕头的粗腕,却不敢用力,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小的是个残缺之人,怎么会是淫贼呢?”
“呵呵,你横行不过三五年,便逐星派洛正则打成重伤,想必就是那时候失去了命根子吧?”
龟奴还在嘴硬:“官爷说笑了,小人是穷得吃不起饭,便想入宫,自个儿找人切了,却没有路费去京畿,这才来当个龟奴的。”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淫贼!任你巧言狡辩,却不知早已露出马脚!”岳镇峦冷笑不已,犀利无比的诘问层出不穷,“方才本捕叫出‘玉龙探花’时,旁人以为是暗号、佳酿或者房中术,独你认为我是来找人——玉龙探花确是房中术不假,却也是淫贼名号,此时当年是秘而不宣的,你是如何得知?”
“小的……小的从来此的贵人口中听来的——”
“还不死心,就叫你看看,本捕头为何如此有把握。”
岳镇峦冷峻哼生,似乎一切尽在掌握中,从怀中掏出一卷黄纸,甩手展开,却是一张通缉令,上头所画的人像与那淫贼有八九分相似——除了一个年轻一个老态。
“这……小的只是长得像……他并非小人……”
老龟奴已有些张口结舌,却仍在负隅顽抗。
“啧啧,我调查过当年的卷宗,据洛正则称,他两刀才废去了你的孽根,是以你腹下当有两道交汇的伤疤!”
被提溜着的玉龙探花面色一变,正要捂住小腹,已然来不及,岳镇峦一手将绿袍扯开,露出残缺的下体,以及上方两道醒目的疤痕!
围观众人,近的纷纷靠前,远的起身眺望,一阵哄然:“真有两道疤!果真是个淫贼!”
“他妈的,这绿帽龟奴竟也干过娇滴滴的良家妇女,老子却只能找这些贱货!”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老龟奴不再试图遮掩,残留着俊美的白皙面老脸如湖水般平静,再无惊慌失措与谄媚无骨,冷笑着说道:“官爷既然把我底细摸得一清二楚,又何必来捉弄我呢?直接锁了带回衙门里就是。”
岳镇峦昂首傲然:“本捕头办事,向来讲究公正严明,即便是对你一个为人所不齿淫贼,也不例外——既已验明正身,就跟本捕回去吧。”
“呵呵,落在‘镇狱破邪’的岳捕头手里,我还能跑到哪里去呢?”老龟奴摊开双手,一副引颈就戮的姿态,不再存有幻想,“更何况还有赤锋门当代掌门守候在旁,我可不想落个身首异处。”
从头到尾,我和沈师叔一声未发,这龟奴竟一语道破他的身份,这份眼力不可小觑,这份见识非同寻常。
“竟然是岳捕头,今日不虚此行,看他破案抓人,比和头牌干一次还爽!”
“名不虚传啊!”
围观者纷纷叫好,岳镇峦如此深孚人望,声威远扬,与“镇狱破邪”之号倒是名副其实。
岳镇峦朝这边递来了个眼色,我和沈晚才便起身走过去,他在背后抓着玉龙探花的一肩,反扭其手,押着他向楼外走去。
“谁也不许把人带走!”
一道有些熟悉的女子声线尖利咆哮,一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穿着花花绿绿的裙子,风骚暴露,在门口叉腰阻拦,身后跟着一个面目似曾相识的女子,正是方才投怀送抱的那四人之一。
被押解的玉龙探花抬头一瞧,却没露出什么异样,随即低头不语。
“陆妈妈出现了,这回有好戏看咯~”
“是啊是啊,听说知县大人都得看她三分薄面呢?”
“岳捕头这回怕是碰上硬茬了……”
后头许多人窃窃私语,均抱持着看戏作乐的心态。
陆妈妈?那她就是昨日和这龟公在房中淫戏的女子?
我打量着这半老徐娘,眉眼娇人,唇红齿白,前凸后翘,身姿妖娆,倒有几分姿色,却也是浓妆艳抹以掩老态。
岳镇峦却是稍敛冷峻,皱眉道:“陆老板,你这是何意?”
“岳捕头,老娘的意思很清楚,今天不许你把他带走!”
陆妈妈冷笑不已,得寸进尺,丝毫不惧。
“陆老板,你可是在妨碍公务!”
岳镇峦似也被激起了怒意,横眉冷对,又复铁面无私。
“什么妨碍公务?文书呢?搜查令呢?拘捕令呢?今日你如此堂而皇之地将人拘走,老娘‘红袖添香园’的脸往哪儿搁?”
那陆妈妈双手抱胸,重重一哼,咄咄逼人,十足的泼妇行径。
“晚才兄,将文书给她看。”
岳镇峦淡定招手,沈晚才从怀里掏出几份文书,上前几步,正要递过去,陆妈妈却又扭头不看,大半裸露在外的双乳一阵抖动,嗤之以鼻:“岳捕头,现在才拿出来,未免太晚了吧?”
“你什么意思?”
见陆妈妈如此胡搅蛮缠,岳镇峦语气不善,怒目而视。
“本朝律,若要拘拿人犯,需先出示文书,而后才可逮捕。这文书老娘事先不知,你如此行事已经犯了王法!”陆妈妈竟是懂点条律,引经据典,趾高气扬,“不信叫你们章县丞……好啊,老娘就奇怪,怎么今晚你们县衙的老爷一个都没来呢,原来早就串通好了!”
岳镇峦却没有回应她的责问,反而冷笑道:“呵,没想到你一介青楼女子,也懂本朝法律。本捕就让你知道,除此之外,还有一条,那就是——事涉武林江湖,各捕役可便宜行事,先斩后奏!此人是二十年前的淫贼‘玉龙探花’,作奸犯科,证据确凿,今日我捉拿了他,将来就是三司会审,也没人能说我的不是!”
岳镇峦被激起了胸中之气,踏前一步,威严骄傲,义正言辞,全场鸦雀无声。
第九章 一剑诛心
“你!”陆妈妈一阵气结,忽而死死地盯着岳镇峦,咬牙切齿,“好,今日你可以将人带走,老娘明日便启程去紫垣,问问中书大人仇道玉,你这么做是否合规矩、顺条例!”
听了此言,岳镇峦却没再顶回去,面色凝重,似乎纠结不已。
“糟了。”沈晚才低声道。
眼见岳捕头正自威风凛凛,却因陆妈妈一番言语而面现纠结,情势急转直下,我不由疑惑道:“师叔怎么了?那女人是要告御状吗?”
紫垣,全称作紫微垣,在天文星象中是三垣之一,被认为是天帝居住的地方,应是指代当今天子的居所,亦可作为京畿、国都的代称。
那陆妈妈此时提到紫垣,当是指要上京告御状,但以岳镇峦的自述,所作所为合情合理、合规合矩,应该不会忌惮才是啊。
“非也,她不是要告御状,而是在威胁岳捕头。仇道玉是当朝权相,位极人臣,权倾朝野;这女人叫陆琴芳,曾是仇道玉的情人,后因正房妒忌,将她逼入青楼。仇道玉虽然不会她再续前缘,但以他的权势,这女人依旧是他的禁脔。她说要去找仇道玉,其实就是去煽风点火,稍有不慎岳捕头职位不保啊!”
沈晚才轻轻摇头,低声道出了她的来历背景与底气所在。
没想到区区一个青楼老板还能牵扯到当朝权相,不过细思之下倒也合理,这百岁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她一个弱女子能在内城把青楼开得有声有色,背后若无人撑腰,早被生吞活剥了。
我凑近些许,轻声问道:“师叔,你能否做到传音入密?”
“自然可以。”
“师叔,你给那女人传一句:‘陆妈妈,昨天下午你叫老公叫得真亲啊’。”
说完这句淫语,我已是脸上发烫,羞耻难当。
“贤侄,你这是从何处听来的?”
沈晚才惊异侧目,差点破音。
我涨红了脸,催促道:“师叔你就别管了,赶快给她传音,待会岳捕头罢手就晚了。”
沈晚才收回好奇的目光,嘴唇微微一动,却听不见声音。
“谁!?”
忽然,陆琴芳失态地尖叫,一阵趔趄,旋即抬头环顾,怀疑的目光四处飘荡。
沈晚才适时地前踏一步,笑吟吟道:“陆老板,可以让我等走了吗?”
陆琴芳盯着沈晚才,面色数变,最终恨恨地让开道路:“算你们狠,滚吧。”
“怎么了?陆妈妈怎么服软了?”
“不知啊,许是怕岳捕头查她这园林?”
“终究只是个龟奴,又失了命根,不值得陆妈妈保他。”
座中客、围观者一阵唏嘘失望,岳镇峦面有不解,但丝毫没有迟疑,押着一直一声不吭的玉龙探花出门而去,我和沈晚才则紧随其后。
我在园中回头望了一眼,陆琴芳正在台阶上伸手欲挽,面露惆怅,神色失落。
昨日陆琴芳对这龟奴的辱骂毫不留情,让我以为他们不过是逢场作戏、各取所需,没想到她竟会为这淫贼挺身而出,不惜动用昔日情人的恩宠也要保下他。
看来这淫贼确有些过人之处,不可大意,我得把这二人尽早除掉才是。
我忽而想起那个小白脸,跟上去小心询问道:“岳捕头,这淫贼还有一个传人,不一并绳之以法么?”
“柳公子勿需担心,王长老和我手下的捕役应该已经得手了。”岳镇峦呵呵笑道,成竹在胸,但玉龙探花突然挣扎,他又狠狠地加了几分力,“你干什么?老实点。”
“嗯。”我这才放心点头。
岳镇峦押着玉龙探花,沈晚才和我紧跟在后,园子里的男女似乎被我们这一行人惊扰,纷纷整理衣裳,让在一侧,不再淫戏,四下无声。
四个看门大汉似乎识得岳捕头,面面相觑中也未加阻拦,我们便轻易出了“红袖添香”园,走到对面,在挂着灯笼的马车旁等候。
对面的园林里哄闹声很快又响起,欢歌浪语很快将方才的波澜抹平,仿佛无事发生。
过不多时,便看到王元贞与一个穿着黑色便服的年轻人相伴而行,自园林右侧的高墙边走来,后者抓着一条绳索,从黑暗中牵出双手被缚的病态俊男,正是那小白脸!
见二人陆续落网,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蒙在心头的淡淡阴翳消失无踪。
王元贞迎面走来,抱拳见礼:“岳捕头,幸不辱命,这小畜生被老夫擒下。”
“辛苦王老了。”
岳镇峦押着玉龙探花不能抱拳,但也点头回礼。
后来的年轻捕役用力一拉,将小白脸踹翻在地,师徒二人正好对上。
“老东西,你……”
玉龙探花却将头一偏,恶狠狠地斥道:“滚开,小兔崽子,老子不认识你!”
“犯人不得私语!”
年轻捕役一脚踩在小白脸的后心窝上,他登时无法开口。
岳镇峦吩咐道:“小韩,将玉龙探花绑好。”
“是,头儿。”
小韩应声将绑着小白脸的绳索捆在自己手腕,又从腰间解下另一条麻绳,接手羁押玉龙探花。
岳镇峦将淫贼交给小韩,后者从背后单手抓住他双腕,正要缚上绳索时,玉龙探花双手奇异地一扭,竟然挣脱了控制,撒腿就跑,隐隐有越来越快的趋势!
变生肘腋,岳镇峦当机立断,喝道:“晚才兄,追!生死勿论!”
沈晚才二话不说,早在玉龙探花挣脱时便已抽出腰间宝剑,身体犹如离弦之箭,寒光一闪而逝,向着疾驰的玉龙探花追去。
一眨眼之间,二人身形已至街道尽头,正好交汇,隐约可见沈晚才递出一剑,这一下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远处又没有灯光,星光下看不真切。
只见一人站立一人倒地,我心中大定,那淫贼不会傻傻站在原地,看来是沈师叔得手了。
果然,一人拖着另一人缓缓走回,直至灯光所能照明之处,才能看清景象。
沈晚才神色肃穆,犹如杀神附体,右手持剑,斜斜指向地面,左手抓着玉龙探花的后领,尸首被一剑穿心,汩汩鲜血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这一瞬间,我差点拍手喝彩。
只因这一幕与我读侠义传奇时所幻想的行侠仗义不谋而合:手执三尺剑器,脚踏贼寇尸首,睥睨群雠,侠肝义胆,豪气干云……
“啊……呃——”
小白脸见此情景,悲恸哀嚎,却是才叫了个开头,就被小韩狠狠踩住后心窝,张嘴“嗬嗬”嘶吼,眼睛死死地盯着被拖行的尸首。
沈晚才拖着玉龙探花的尸体走到近前,将之抛在地上,将青光闪闪的剑身所残余血珠甩掉,收剑入鞘,动作干净利落,淡淡开口道:“他速度太快,我只有一招的机会——如果是二十年前完好无损的玉龙探花,此时已教他逃出生天。”
岳镇峦冷静点头,毫无责怪:“无妨,本捕已验明正身,玉龙探花二十年前就屡犯奸淫妇女之重罪,又拒捕在先,死不足惜。”
小韩狠狠地朝死去的淫贼面上踢了两脚,恨恨地咒骂:“死淫贼,还敢拒捕?”
小白脸趴在地上,怔怔地看着软绵绵的尸体,泪流不止,双目无神,生无可恋。
生平第一次见到死人,我竟然毫无惧色,反而对那一剑穿心的果决心生佩服,胸中更有一股快意,看着死不瞑目的淫贼暗道:“活该,谁让你给这小白脸出谋划策的!”
我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却指向了地上小白脸:“岳捕头,这淫贼传人如何处理?”
第十章 仙母救生
岳镇峦凝起了眉头,盯着阴阳两隔的淫贼师徒,面上有些为难:“那淫贼死到临头还装作不认识此人,定是想与他撇清干系,柳公子所言传人一事恐怕不是空穴来风,至少他二人关系匪浅——但本捕手中没有他犯法的确凿证据,却是不好处理。”
“岳捕头考虑周全,不如先带他回去拷问,若供出罪状再处置也不迟。”
我已然摸清岳镇峦的脾性,执法严明,重证实据,若是极力加罪反而不美,于是旁敲侧击,让他自行查证。
“如此也可。”
闻言岳镇峦点点头,没再纠结,转头便与沈晚才等商量处理后续事宜。
小韩正在看着不得动弹的小白脸,我凑过去道:“韩兄,方才那淫贼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然差点逃脱,这小白脸不知会不会也学了这招啊?”
那小韩差点走脱了犯人,正在气头上,听了我的撺掇,不由点头,目露凶光:“有道理,老子先打断他两条腿,看他怎么跑!”
我眼见得到了想要的结果,虽然不能置他于死地,但叫他尝些苦果也算惩罚了,断腿之人在牢狱中没有人悉心照料不免落下残疾,再也没有当淫贼的可能。
小韩将犹如死鱼的小白脸翻过身来,一脚高抬,正要踏下,耳中忽然传来一阵清冷仙音:“且慢。”
月光星辉下,街巷城道上,一袭白衣悠然飘来,只一个模糊的仙影,却仿佛占据了无垠的天地,连浩瀚银河都黯然失色。
娘亲蒙着面纱,只余美目皎然,素袍飘飘,莲步款款,恍若一尊白玉雕塑走到了近前。
沈晚才和王元贞殊无波动,岳镇峦面色凝重,小韩却看得呆了,小白脸更是死灰复燃,一双眼睛重现光芒,犹如礼佛一般虔诚地望向娘亲。
只有我心中大为震惊,娘亲在此关键时候出言阻止,绝非巧合,难道今夜一直在暗中观察我?
岳镇峦看着距此十步左右的娘亲,警惕问道:“来者何人?”
沈晚才适时开口,在旁边介绍道:“岳捕头,她就是二十年前威震武林的谢冰魄谢仙子,柳公子的母亲。”
“哦,原来如此。”
岳镇峦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稍稍放松了警惕,却是没有什么好脸色。
“沈兄,岳捕头,王长老。”
娘亲仙姿翩翩,走到近前,玉手抱拳,仙音空灵。
沈晚才点头示意,岳镇峦勉强回礼,王元贞却吹动了胡须,偏头哼道:“原来是以身饲魔的谢仙子,久仰。”
此言大不敬之极,我本是被猝然现身的娘亲吓得不敢开口,此时正想发怒,却见娘亲无动于衷,反而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我不由得心下大乱。
娘亲并不反驳,是何意思?难道王元贞所言属实?那我父亲岂非是魔教中人?
“霄儿,不要胡思乱想。”
娘亲似已洞察我心乱如麻,淡然出言,仙音如同冰雪般使我心神收摄,我心中虽有千万疑问,此时却只能压在心中。
岳镇峦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率先发问:“谢仙子深夜来此,有何见教?”
娘亲双目垂怜地看了一眼洛乘云,不卑不亢道:“岳捕头,我观此子元阳未泄,奸淫妇女之罪,他应当未犯。”
娘亲为何要怜悯这淫贼传人?娘亲为何要给这小白脸脱罪?
我只感觉心如绞痛,有种被人背叛的痛苦,而且这人还是我心心念念想要维护的娘亲!
我握紧了拳头,悲怒交加,却在娘亲积威之下不敢开口。
“呵呵,就算仙子所言不虚,他未必就没有作奸犯科——淫亵妇女并非只有一种方法。”
岳镇峦对娘亲的说法不置可否,一笑置之,并未采信。
“岳捕头言之有理。”见岳镇峦固执己见,娘亲不再尝试说服他,转头道,“沈兄,你可曾记得洛正则?”
“自然记得,当年就是他将玉龙探花打成重伤的。”
“那你可记得,德化十年六月,洛正则的幼子被人掳走一事?”
“这我也有印象……难道,仙子的意思是,此人就是洛正则的幼子?!”沈晚才惊讶万分地将目光投向倒地不起的小白脸,旋即又眉头紧锁,百思不得其解地喃喃自语,“不应该啊,玉龙探花与洛正则仇深似海,没道理会对其幼子手下留情,还将他收为传人?”
“这就是玉龙探花的险恶用心了——将洛正则的幼子培养成淫贼,再教父子相残。”娘亲淡然自若,提出了一种解释,“不过目前只是我的猜测,不知沈兄可有验证他身份之法?”
沈晚才凝神思考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这……倒也不是没有。”
只见他走到眼神痴迷的小白脸身旁,皱着眉头,一把将他的粗布衣服扯开,露出白皙瘦弱的上半身,只见他肋骨横途的胸口上有一个十字形伤疤,长短约各一寸。
沈晚才将他衣服简单拢拢,又问道:“小子,你可有什么信物?喂,醒醒!”
小白脸被沈晚才拍了拍脸颊才回过神来,赶忙道:“我有一块自幼随身的玉佩。”
说着,被缚的双手笨拙地拆入腰带,以手指勾出一条麻绳,吊着白玉,依稀能看出是白鹤形状。
“谢仙子料事如神。”沈晚才起身回望,钦佩不已,“当年洛正则幼子被掳走后,曾广发书信请武林同道留意,其中提到两个特征,一是鹤形玉佩,二是胸口有十字形伤疤。后者乃是其夫人在幼子被夺走前亲手刻下,如今二者皆备,他的身份已然大白于天下。”
“最近翻看了些武林旧事,故而胡乱猜测罢了。”娘亲谦虚道,又看向岳镇峦,“岳捕头如何看法?”
岳镇峦软硬不吃,丝毫不打算网开一面:“他是何身份,与本捕何干?本捕只知道,此人身涉要案,需将其缉拿回衙门。”
看到岳镇峦强硬的姿态,我心中才好受一些。
事情的一波三折远超我的预料,忽然出现的娘亲三言两语间,竟让这小白脸从人人喊打的淫贼传人变成了名门正派传人之子。
我对这身份并不羡慕,但是娘亲尽力为他开罪才是让我最伤心的事,这让我感觉今日为娘亲所做的一切都是自作多情、多此一举。
我咬牙切齿地看着小白脸,愤恨非常,此人因我而身陷劫难,却即将因娘亲而逃出生天。
这小白脸此时才回过神来,匍匐身子,扯着沈晚才的裤脚,激动得泪流满面:“大侠,你们知道我父母?!”
沈晚才蹲下身子,拉开起他的上身,郑重说道:“你父亲是苍榆郡洛川城逐星派真传弟子洛正则,母亲是洛家的二夫人——若我没记错,他们给你起名叫洛乘云。”
“我、我有名字了——”
小白脸俊美的面孔涨得通红,喜极而泣,激动得声音嘶哑尖利。
忽然,他脸上的红晕异状突生,宛若毒蛇一般迅速奔走,直钻额耳,连眼珠也染上了一抹猩红,脖子更是肿胀粗大,痛苦倒地,呼吸急促,竟好似要断气一般。
我见状心里大喜,叫你高兴,乐极生悲,这可怪不得我!
正当我暗自高兴、洛乘云即将命丧当场之际,一袭白衣嗖然闪现——正是娘亲——拂袖出掌,沛莫能当的元炁悍然涌出,将小白脸定在地上不得动弹,烟尘四起却未伤他分毫,而后仙躯微蹲,化掌为指,在他额前寸余停住,一股淡淡的薄雾凝而不散,直入皮肉。
眼见如此,我哪里还不明白,娘亲正在输送着精纯的冰雪元炁,救他性命!
我顿时如坠冰窟,浑身僵冷,心痛到了极点,一言难发。
娘亲啊娘亲,我为了维护你的名节,机关算尽、千方百计才让这淫贼师徒落入法网,而你却要救他于水火之中。
第十一章 母子隔心
得了娘亲的冰雪元炁,洛乘云的脸上、脖颈的异红飞快消退,如同冰河解冻般迅速好转,不过数息脸色已然恢复如初。
娘亲收回玉指,恍若高居天穹的仙子,淡然问道:“你体内有一股火毒,你可知道?”
洛乘云痴痴地望着娘亲,听完此语,低头失落地回答,“老东西每天都让我吃药,倘若少吃一天或者心情过于激动,就会这样……”
“原来如此,以我冰雪元炁,只能压制三天,你可知解药被玉龙探花藏在何处?”
“不知,老东西从来没说过有药可解。”
似是心中的仙子也无法拯救自己,洛乘云声音低沉,眼中出现了死志。
娘亲不再多言,转而与岳镇峦言道:“岳捕头,此人身中火毒,若无我冰雪元炁压制,活不过三天。”
“那又如何?此人我必须带回衙门,是生是死,自由命数。”
岳镇峦丝毫不为所动,依旧强硬无比。
我此时简直想举双手双脚赞成,最好将这小白脸下到不见天日的诏狱,关他个十天半月,教他火毒攻心、凄惨而亡。
“唉,久闻岳捕头铁面无私,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娘亲一声叹息,玉手拂袖,从腰间解下一块镶金玉佩,出示给这位公门中人。
岳镇峦淡淡瞟了一眼,不屑冷哼道:“擒风卫?就算仙子身负皇命,也休想教我就此放过这淫贼传人!”
“岳捕头误会了,我并非想让岳捕头徇私枉法,也不是阻止岳捕头带他回县衙做笔录口供,只希望岳捕头明察秋毫、秉公执法,若他作奸犯科那就依法处置;若他清白无辜,则尽快释放,将他送至拂香苑,让我救治于他。”
呵呵,这块金牌想必是擒风卫为了让娘亲便于调查魔教之事而给的,此时却被宅心仁厚的仙子狐假虎威地用以拯救小白脸。
我捂住胸口,心痛如绞,更有何话可说?
岳镇峦沉思了一下,缓缓点头道:“仙子如此请求,倒还不算逾越,放心,本捕头不会错判。”
娘亲淡淡点头:“如此最好,就请岳捕头公正行事。”
“嗯,对了,话说回来,今日能够手刃玉龙探花,还多亏了令郎昨日深入虎穴,才将这淫贼的踪迹探明。”岳镇峦赞赏道。
“岳捕头谬赞了。”
娘亲语气平淡,似乎我费尽心力追捕淫贼不值一提,对此视若无睹。
洛乘云听得岳镇峦的话,霍地抬起头来,眼中射出仇恨的目光,咬牙切齿。
我正自烦闷非常,听到了他的响动,低头望去,只见那恨怨欲狂、怒目圆睁的模样总算教他有了些阳刚之气。
他体弱躯废,即便恨意滔天也对我无能为力、束手无策,是以怡然不惧,甚至感觉到了一丝快意,不禁挑衅地露出了不屑的笑容。
但他很快便低下了头,沉默不语,这让我感到一丝无趣,心中冷哼一声,果真和那陆琴芳所说一样,废物一个。
“小韩,别看了,把尸体带上,回衙门交差了,你还想不想睡觉了?”岳镇峦叫醒年轻捕役,牵着洛乘云先行一步。
“啊?头儿,不是说好这次由你背的吗?”
岳镇峦轻哼一声,似是玩笑似是认真:“你差点走脱了那淫贼,还不赶紧戴罪立功?”
小韩只得哭丧着脸拖着龟奴的尸体,沈晚才与王元贞也相继跟在后面。
我驻足原地,看着洛乘云方才蹲伏之地,那里有数道血痕,弥长模糊却彰显其主人的恨与怒。
显而易见,定是那小白脸留下的,看来他对我的痛恨不下渊海,却深藏不漏,更懂得能屈能伸。
“霄儿,回去了。”
娘亲仙姿亭亭,长袖微拂,青丝如瀑,仙音如甘霖润泽大地。
我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娘亲,我不回去。”
“霄儿,你说什么?”
也许自我降世以来,这是第一次忤逆如冰山雪峰般的娘亲,她淡淡话语中已经蕴满了寒意。
“我说,我、不、回、去。”
我直勾勾地盯着娘亲清冷的眸子,一字一顿地吐出绝然之语,引得正在离去的几人回头。
娘亲察觉到他们的动向,竟一时顾不上礼数,摆手示意让他们回避,他们应是明白此乃我们的家事,默默离开了。
等到他们都离去了,娘亲才走近两步,语气稍柔,再次劝道:“霄儿,回去了。”
娘亲罕见的温柔让我满腔委屈无处发泄,只能生硬地挤出一句质问:“娘亲,你为何要为那小白脸开罪?”
“娘不是为他开罪,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况且他生性不坏……”
“生性不坏?”我仿佛听见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笑话,不由得打断了娘亲,“娘亲,你可知道他、他……”
那些亵渎的话语,实在有辱娘亲,即使悲愤交加我都说不出口。
“娘知道,不就是对娘心存非分之想么?”
娘亲却是语出惊人,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
“娘亲,你知道还?”我瞪大了双眼,更加不能理解这般用意。
“他情窦初开,对女子心存幻想,并非什么难以理解之事,血气方刚的少年都会经历的。”
娘亲毫不在意他人的意淫亵渎,好似习以为常一般随口说道。
我一时热血上头,忍不住反驳道:“我就没有!”
“你以为你没有么?”娘亲螓首轻摇,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娘亲,你、你……说什么?”
我心虚地反问,以武者的耳目灵敏,娘亲的话自然是一字不漏,所言何意我也心下了然,但只能装傻充楞。
娘亲也心照不宣地没有追究,改口道:“娘是说,虽然他对娘心有绮念,但罪不至死——方才,你对他动了杀念,对吧?”
“对,孩儿是想杀他,谁让他冒犯了娘亲!”
提起此人,我就恨意涌上心头,咬牙切齿,坦然承认。
娘亲语重心长道:“霄儿,习武之人,身负绝学,不可因一己私欲而妄动杀念……”
“一己私欲?”如果方才只是委屈不解,那此时我已经愤怒了,破天荒地打断了娘亲,“‘玉龙探花’身犯重罪,我将他绳之以法,这是‘一己私欲’?洛乘云对娘亲心生冒犯、言语亵渎,我为了娘亲你的名节,对他施以惩戒,这是‘一己私欲’?他对娘亲出言不逊,我身为人子,难道不能对他施以惩戒吗?难不成我还要对他感恩戴德、磕头道谢吗?”
娘亲对于我的咆哮无动于衷,仙颜冰清雪冷,依旧冷静分析道:“‘玉龙探花’奸淫妇女,自是十恶不赦、死不足惜;但洛乘云仅仅是心中动了念头,还未付诸行动,罪不至死。”
“呵呵,等他付诸行动,就来不及了。”我冷笑道,心中明白娘亲这是在顾左右而言他,根本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且,他并非仅止于此,今早他就让人来拂香苑里问过,想趁机混入府中!”
娘亲黛眉微蹙,眸光淡淡道:“这能说明什么?如此强词夺理,非成大事者所为。”
换了以往,娘亲如此蹙眉重言,我早已不敢造次,此时满腔不忿,却冷冷地反唇相讥:“我不是什么成大事者,我只是个为了‘一己私欲’就要滥杀无辜的人罢了。”
“柳子霄,好好讲理,如此满嘴气话,别人如何能理解你的意思?”
娘亲语气更加生冷,仙颜覆雪,甚至让我觉得寒意刺骨。
娘亲已经直呼我的名字了,想必是对我失望透顶了,但我心中更加失望甚至绝望,伤心欲绝地看着眼前高居天宫般的仙子:“连自己的母亲都不理解,我还奢望谁来理解呢?”
娘亲陷入了沉默,眸光清冷地盯着我,一语不发,仿佛一尊冰雪雕塑。
这还是记事起第一次,她是自知理亏、无话可说,还是固执己见、不愿多言?
见娘亲久久不言,美目清冷得仿佛飞霜飘雪,我万念俱灰,疲惫地摆手:“娘亲,我累了,到此为止。”
娘亲面不改色,仿佛冰雪雕塑一般岿然不动。
我忽然又想起一件事,脱口而出道:“娘亲,王元贞说的‘以身饲魔’又是怎么回事?”
“……”
娘亲依旧沉默不语。
泪水滑落脸颊,我绝望地哀求:“娘亲,你能不能对孩儿说一次真话?”
“……”
死一般的沉默,若非娘亲的双目眸光冷意逼人,我几乎以为是一座白玉假人。
“行,娘亲,反正你已骗了我十六年了,再骗几年又能如何?哪怕骗一辈子也是咎由自取。”
我已经自暴自弃,万念俱灰,失魂落魄、浑浑噩噩地回到了拂香苑,径直入了西厢将房门紧锁,颓然地躺在床上泪流满面。
“娘亲,为何你不理解我呢?”
“娘亲,为何你要去疼爱一个淫贼,而不疼爱你的儿子呢?”
我喃喃自语,心中有无数的疑问与不解,却得不到梦寐以求的回答与安抚。
第十二章 负荆请罪
次日醒来,湿漉漉的枕头与脸颊紧贴在一起,黏黏糊糊颇为难受,我却浑不在意。
昨夜不知流了多少泪水,更不知自己痛哭了多久才得以入眠,伤心得记忆都出现了断层。
太阳不再藏头露脸,想是早已日上三竿,我却不想动弹,翻身仰躺,有种心力交瘁的错觉,心神放空,无所思亦无所想。
昨夜与娘亲的争执,我已不愿去回想,只能徒增伤悲,却也无法振作精神,如同无事发生一般按时用食练功。
神思不属地躺了一会儿,屋外传来媛媛的声音:“柳公子,谢仙子叫您用早食。”
“不去。”
我没由来一阵烦躁,翻身朝向床内,不想见人,更不想见冷血无情的娘亲。
呵呵,叫我用早餐以显示你还没忘记我这个儿子么?
回想谷中以及近日的遭遇,我心中一片苦楚,关切爱护的话绝口不提,不近人情的话滔滔不绝,这就是仙子的“母爱”么?谁人可堪承受?
我洞若观火,这肯定不是媛媛自作主张,背后定有娘亲的授意,但如此说法总算叫我好受一些,于是我不再赌气,衣衫不整地下床,三两口将碗中素羹吞入腹中。
懒得洗漱,也不想走动,我又躺回床上继续发呆,仿佛行尸走肉般,脑海中空空如也。
不知过了多久,我一个翻身,摸到了旁边的含章剑,练剑的欲望微微燃起,但很快又如风中残烛般熄灭,将手收回,不再去看。
练剑确实很畅快,但我心绪不宁,剑式未必能够运使到位,反而会让一团乱麻的心神雪上加霜,还不如继续躺尸。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的阳光越来越明媚,我断断续续地入眠又醒来,辗转反侧,心神迟滞,恍若万事万物与我俱无干系。
忽然,媛媛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公子,沈家家主来苑里拜访,说想要见见您。”
“唉,知道了”
我叹了一口气,提振些许精神,起身坐在床边。
沈师叔对我有赠剑指点之恩,又助我对付淫贼师徒,于情于理,我都得去见他,无论背后是否有娘亲的授意。
我简单地整理一下装束,抹了抹脸,推门出去。
阳光刺眼得让我用手遮了遮,便朝着正房厅堂走去,一言不发,任由媛媛跟在身后。
进了大厅,只见娘亲和沈晚才分座两侧,相对而谈。
娘亲未戴面纱,仙容无遮,清丽绝尘,饶是我心生怨怼都为之一阵恍然;而沈晚才却是个十足的正人君子,目不斜视,眼中清明。
见我进来,娘亲清冷的目光转了过来,眼眸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却一语未发。
沈晚才宾至如归,热情地招手寒暄:“贤侄来了,怎么无精打采的?”
“师叔,娘亲。”我抱拳见礼,有气无力地打了个招呼,不顾礼数地说了句“昨夜没休息好”权作回答。
昨晚我和娘亲不和,在场诸人有目共睹,沈师叔也不例外,肯定明白我这副模样是何原因,但却不能直言。
我也是同样的道理,哪怕委屈怨恨到了极点,也不能说破其中枢节,“为尊者讳,为长者讳”,须得给娘亲留些面子。
所谓家丑不可外扬,自己家的能捂则捂,别人家的非礼勿听。
我依旧坐在娘亲下首,却特意隔了一个座位。
娘亲冷漠地看着我刻意疏远的动作,却并未出言阻止,反而是转向沈晚才道:“沈兄,现在可以说说你负荆请罪所为何事了吧?”
闻言,我略带诧异地看向对面,只见座中的沈晚才背后伸出几根长短不一的荆条,腹间以几圈粗绳缠住。
负荆请罪为友人典范、臣子表率,在史书上浓墨重彩,我自是不陌生。
青龙王朝式微的二百年间,诸侯并起,各自立国称王,相互攻伐,史称“春秋战国”。
其中有国名赵,相国与将军不睦,而相国为家国大计多般忍让,后将军知晓其一片苦心,便负荆请罪,二人冰释前嫌。
此事遂为后世传作美谈,以为诚心认罪的表现。
“仙子有所不知,昨日我带贤侄前去拒捕‘玉龙探花’,未曾想仙子家教甚严,贤侄对那青楼一无所知,我一时不察,竟带他进了那烟花之地,污了他赤子之心,有愧仙子的嘱托,故特此请罪。”
沈晚才郑重无比地半跪在地,抱拳诚恳,请求原谅。
我见沈师叔的模样,很快便猜到是为此事,昨日他便说过要向娘亲请罪,但我没想到会负荆于身这般隆重。
私自涉足青楼之事,若是昨夜之前被娘亲知晓了,我定会惶恐不安,但此时却无动于衷、怡然不惧,只因我已破罐子破摔,无所顾忌。
“原来是为此事,沈兄勿需介怀。”娘亲端坐正经,袍袖一拂,沈晚才便不由自主站起身来——分明是以精纯元炁代为相扶——浑不在意地说道,“‘玉龙探花’造孽甚多,霄儿又是唯一目睹之人,为防此獠走脱,事急从权,何罪之有?”
“仙子深明大义,小人感激不尽。”
沈晚才回身端坐,似是松了一口气,竟少有地开起玩笑来。
娘亲淡淡一笑,并未回应。
沈晚才再次落座,叹了一口气道:“昨日仙子宅心仁厚,为洛乘云求了一线生机,却不知仙子欲如何处置于他?”
又是这小白脸,怎么?沈师叔也要为他说话了吗?
我心中怨气骤生,顿时觉得活在世上了无生趣。
娘亲似乎并未察觉我的状态,目不稍移,反问道:“沈兄怎么对他如此上心?”
“唉,我与他父亲也算故交,当年受邀一同追捕‘玉龙探花’,虽然那淫贼轻功无与伦比,我可说是未立寸功,但总算并肩作战过。”沈晚才叹了一口气,道出原委,“后来听闻他失了幼子后,正值壮年竟白发骤生,这十几年来一边为官府军队护送物资粮草,一边四处寻找失孤,也是苦命人。现下洛乘云命悬一线,我都不敢修书相告,唯恐他得而复失、心生死志。”
“那沈兄倒不必担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自不会袖手旁观。”
娘亲的这席话再次戳痛我的心,但我已经习以为常了,强行忍住眼中泪珠,倒要看看还能如何。
沈晚才面露一丝微笑:“如此说来,他体内的火毒仙子已有对策了?”
娘亲缓缓摇头,蹙眉道:“尚无,昨日探查之下,已知那火毒猛烈雄厚,盘踞五脏六腑,若他身负我这般绝学自然无碍,但我从外及内也是无能为力,目前只有压制一途,可为他稍延性命。”
呵呵,我恨不得那火毒再猛烈十倍,将那小白脸活活烧死、化为灰烬,那才大快人心。
我面无表情地心中冷笑。
“没想到连仙子都束手无策。”沈晚才脸现意外,却又话锋一转,“不过,我倒知道一个路子,或可试试。”
“哦,沈兄有何办法?”
沈晚才轻轻摆手,呵呵一笑,自嘲道:“并非我有办法,而是我知道一位医道奇人——此人名为顾道穷,应是道家传人,精通岐黄之术,常在道观中悬壶济世,救死扶伤,无论平民百姓还是武林高手,无论是疑难杂症还是伤寒杂病,皆是来者不拒、药到病除,故此武林中尊称他为‘阎罗辟易’——只是他闲云野鹤,来去无踪,默默无闻,不主动出手救治,对上门求救之人从不拒绝。”
说到最后,沈晚才也有些悠然神往、钦佩之色。
娘亲凝眉细思,淡然发问:“那要如何寻得他踪影?”
“虽然说他居无定所,神龙见首不见尾,却只在苍榆郡内活动,往来于各个道观中,洛川城、楚阳县、西涟县甚至白水县,他都曾出现过——不过今日上午,我已派人打听,白水县附近的道观里并无他的踪迹。”
“苍榆楚阳?此地倒是出现过水天教踪迹,我也正打算前往调查,如此我倒可带上他,若有幸碰上顾道穷,倒可让他试试。”
什么?还要带上那小淫贼同行?
原本听闻顾道穷这等奇人我还是心下暗喜的,要让那小白脸以死赎罪已是不可能,但若能与他撇清关系我也求之不得,却未曾想事态发展竟是如此不遂人愿。
我气不打一处来,再顾不得礼数,猛然起身告退:“师叔,娘亲,我有些不舒服,先回去休息了。”不等二人回复便朝外走去。
“霄儿回来。”
身后传来娘亲生冷的呼唤,我一时激愤过头,竟似吃了熊心豹子胆,对此置之不理,我行我素地走出厅堂,只想提剑将那淫贼捅几个窟窿!
第十三章 冰释前嫌
出了门槛,我才省起那淫贼已在县衙受审,想杀他此时难以得手。
想到他身受牢狱之灾、苦不堪言的模样,我总算怒气稍减,便躲在门外,听娘亲和沈师叔的谈话。
“霄儿不舒服就让他回去休息吧,沈兄你继续说。”
娘亲不撕开这一层窗户纸,沈晚才也默契地不追问:“哦,也好。原本此事应当由我来办,但是一来我并无冰雪内力压制火毒,而来我近日有官事在身,三来小女婉君修行《节盈冲虚篇》将至瓶颈,我不能置之不理,所以唯有劳烦仙子了。”
“无妨,举手之劳。”
见娘亲风轻云淡地应下,我不由悲从中来,你对外人倒是心地善良,但这份好心能不能分一点给你儿子呢?
“这样,我修书一封,即刻发往洛川城,将此子之事悉数告与洛家,一来可解洛正则失子之痛,二来也让他们留心‘阎罗辟易’的踪迹,否则仅靠仙子一行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如此也好,沈兄顾虑周全。”
如娘亲所言,沈师叔安排周到得连我也无话可说,若在平时,我不得不感叹沈师叔如此豪爽魁梧,却是心细到表里不衬;但此时此刻,他费心的对象却是我深恶痛绝、恨不能杀之而后快的淫贼,钦佩之意顿时烟消云散。
毫无疑问,这是娘亲的传音入密。
这番话中的愠怒与严厉,与娘亲的仙姿玉颜一般稀世罕见——能让冰山般的仙子失态,想必我也是当世唯一一人了。
若在以往,我早已战战兢兢,但自暴自弃之下,我怡然不惧,驻足静待暴风骤雨。
正堂上二人相互告别,沈晚才率先出门,见了我不由停步,疑惑地问道:“贤侄,你不是去休息了吗?”
“侄儿已经休息过了。”我没好声气地抱拳见礼,“师叔再见。”
沈晚才也不追究,毫不在意地点点头:“哦哦,贤侄再见。”
“沈兄,我与霄儿还有要事相商,恕我不能相送了。”
娘亲抱拳告别,语中略带抱歉。
“哦,谈谈好,谈谈好,是得好好谈。”
沈晚才如小鸡啄米般点头不止,话说得跟绕口令似的,背着荆条,自顾自地走远了。
见沈师叔走远了,我再无顾忌,冷冷地开口:“娘亲找孩儿有什么事?”
娘亲美目相凝,打量一会儿,淡淡问道:“霄儿,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孩儿想干什么,娘亲不知道吗?”我双手摊开以示无辜。
“你……明明白白地说给娘听。”
娘亲旷世仙颜上竟然出现了一丝紧张,这让我颇为不解。
但我顾不得许多,心中怨气顿时涌起,紧紧盯着那双清冷的桃花眼:“好,那孩儿就明明白白地说给娘听——孩儿只想要娘亲一句话。”
娘亲将那一丝紧张压下,神情镇定地问道:“什么话?”
我盯着绝代风华的娘亲,郑重地质问:“孩儿为娘亲做的这些,娘亲到底理不理解?”
“呼,原来如此。”娘亲如释重负,冰雪仙颜上出现了罕见的宠溺笑容,“霄儿爱护娘,这份心意娘当然理解啊!”
我感觉一拳打在棉花上,力气无处可使,满腔怨念无处可泄,反而紧张道:“那、那……娘亲你昨夜还说什么‘一己私欲’?”
“娘昨夜是怕你尝了以武犯禁、暴力伤人的滋味,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故此现身阻止。至于‘一己私欲’,是娘口不择言,霄儿不要怪娘好不好?”
娘亲神色没有如何变化,只是浅浅地微笑,侧首眯眼,竟流露出一股让人无法抗拒的恳求之意。
“孩儿、孩儿……不怪娘亲。”
连沈婉君一眼就知真假的泣容我都抵挡不住,更何况是由倾城绝色的仙子亲自为之?
我心中怨念顿时无影无踪,立即缴械投降。
“嗯。”娘亲满意地点头,泛起一丝微笑,又道,“霄儿心中还有事吧?”
娘亲言下之意就是让我尽管直陈,无异于鼓励我吐露心声。
有此良机我自不会拒绝,欣然点头,也不隐瞒:“娘亲,你对那小白脸的非分之想真的不在乎吗?”
“霄儿,娘在武林中的名号可还记得?”
娘亲轻轻一笑,如沐春风,却是没有正面回答。
“孩儿记得,是‘倾城月姬’。”
“那霄儿以为,当年有多少人对娘魂牵梦萦,才博得了如此名号?”
“这……”
我心有所感,一时哑口无言。
以娘亲的旷世仙姿、花容月貌,当年尚是云英未嫁、待字闺中,对她心有绮念的人势必如同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上至王侯将相,下至走卒贩夫,哪个见了娘不是心旌动摇?如果像霄儿所希望的那样,一一警告教训,就算武功再高也累死去了。”
娘亲展颜一笑,竟是宠溺地拧了拧我的鼻子。
“这……娘亲说的倒也是。”
我意识到了自己想法确实太过天真,一时只顾得尴尬挠头,竟没发觉娘亲与平日大相径庭的行为。
“霄儿,别人的思想是管束不了的,否则与前朝制定‘腹诽’刑名的酷吏商殃绝有何区别?”娘亲语重心长地教诲道,“只要他们不做出格之举,当他们不存在就好了——况且娘的武功当世间难逢敌手,不会轻易受制于人的。”
可能娘亲是想让我安心,竟然说出“当世难逢敌手”这般略显狂妄的言论,这与娘亲平素淡泊的性子截然相反。
只不过按照沈师叔所说,以娘亲的武道修为而言,这等话语倒还有些谦虚了。
“嗯,娘亲教训得是。”
娘亲的阅历与武功足让她对这些见色起意者熟视无睹,我也省起了“君子论迹不论心”的圣言,倘若要将所有对娘亲心存幻想之人都赶尽杀绝,恐怕连我自己也不能幸免——但还有一件事我不能轻易接受:“娘亲,那小白……洛乘云也要与我们同行吗?”
“霄儿,娘知你对他印象不好,但若无我以冰雪元炁为他压制火毒,他活不过三日;况且他也是个苦命人,从小便被贼人掳去,没再见过父母。你也自幼没见过父亲,应当能够稍稍理解才是。”
娘亲的循循善诱让我确实有些感同身受,虽然对父亲的概念并不明确,但当年还是失落了好一阵的。
但我心中还是迟疑:“那要是一辈子找不到那个什么‘阎罗辟易’顾道穷呢?难道要一辈子带着他吗?”
“这……等调查清楚了水天教之事,娘就与你回葳蕤谷中,余下的就看他命数了。”娘亲略带迟疑,终是抛出了一个期限,“而且,霄儿若不放心他,在此期间就由你照看便是。”
说是照看,但也可说是监视,这让我心中疑虑与不快消失,最终点头答应了。
“霄儿真乖。”
娘亲哄小孩似的夸奖,让我十分受用,一切嫌隙与龃龉仿佛都化为乌有,心中只有暖意与温馨。
不过娘亲方才提到父亲,我又期期艾艾地问道:“娘亲,关于父亲,到底是怎么回事?”
娘亲自然明白我所指为何,郑重地承诺道:“霄儿,你父亲是天下第一的大英雄,这点娘不会骗你。至于其他的事情,时候未到,等时机成熟了娘自然不会瞒你。”
虽然娘亲说辞与之前大同小异、别无二致,但总算给我吃了一个定心丸——比起外人,我当然更愿意相信娘亲——况且娘亲今日用心解释,已让我心满意足,我也不能太过任性,因此不再追问。
第十四章 兄妹登门
“哦,对了,你沈师叔说,明日午时沈家兄妹会登门拜访,届时娘与他们寒暄几句,而后便由你招待他们吧。”
娘亲忽而提起此事,略带笑意看着我。
“啊……是。”
虽然沈婉君与我生了嫌隙,届时恐怕场面会尴尬异常,但让娘亲与两个小辈谈话论事也不太合适,因此我只能硬着头皮应下了。
我面带难色,心念一转,到时候只能和沈心秋多加交谈,分担压力了。
“嗯,娘先回书房了。”
娘亲淡然点头,笑意浅浅,转身款款而行,背影摇曳生姿。
“呼——”
我长出一口气,与娘亲一番交谈,总算解了心中郁结,可以提起精神习武练剑了。
眼看骄阳渐落,炙炎转成凉意,我心知该是晚食时候了,便不再耗费体力,转而采练元炁,只留半分心神关注外界。
“公子,晚食备好了,仙子请您前去用食。”
不多时,耳边传来媛媛恭敬地低声呼唤。
“嗯。”我散去正在凝练的气机,起身说道,“媛媛姐姐一同去吧。”
她应了一声,便跟在我身后。
走了数十步之后,便到了侧厅,桌上晚食备齐,娘亲于上首端坐。
“娘亲。”我打了个招呼,便要在娘亲正对面落座。
“霄儿,过来。”
出乎意料的是,娘亲竟然玉手一招,唤我过去。
“啊?是。”
我略一迟疑,走到娘亲身前约一步处,却见玉手如柳枝般印在我胸腹处,顿感一股冰凉之意游走全身,汗渍污秽尽去,神清气爽。
“谢谢娘亲。”
原来是娘亲以冰雪元炁为我清理积汗,谷中练武之后便有此待遇,我早习以为常;但自出谷以来,娘亲忙于翻阅案卷,倒是久不曾如此了。
此时旧事重现,我不由心下感动,真诚道谢便欲转身,娘亲却叫住了我:“霄儿,今晚就坐在娘身边吧。”
说罢,玉手在身旁的漆面雕花圆凳上一拍。
“啊?这可以吗?”
我一时愣住了,有些难以置信。
自我记事起至今,除了我卧病在床、精疲力竭,娘亲从未与我有过近距离的接触,即使是用食吃饭,要么是对坐要么是隔坐。
此时主动挽留、共进晚餐,如何不令我受宠若惊?
娘亲仙颜淡然一笑,极为自然道:“我们是血浓于水的母子,有何不可?”
“是。”
这一笑让我顿感娘亲的母爱如沐春风,激动之下便在娘亲右侧落座了,但心中仍有些拘谨,只敢坐了半个凳子。
娘亲斜斜瞥了一眼,轻声道:“这么大人了,好好坐。”
语中淡淡的宠溺与鼓励,终于让我确定了这并非南柯一梦,鼓起勇气端坐如常,却又感觉脖子被冻住了一般,无法也不敢转动,惊觉呼吸间竟能闻到那股属于娘亲的清香,恍若置身百花齐放的山谷,静雅幽深,极为心旷神怡。
待苑里四女也落座,娘亲才淡淡说了句:“都吃吧,不必拘谨。”
我僵硬地拿起木箸,伸手想要夹住盘中的一块肉骨头,双手却好似不听使唤,那肉骨好似一条泥鳅,总是从双箸间溜走、滑走。
我急得快要满头大汗,忽然左侧一只玉手探出,轻松以双箸夹住了滑不溜秋的肉骨,而后放在我的碗里。
自然是娘亲。
她面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道:“霄儿怎么越变越小了,连菜都不会夹了?”
“没有没有,只是只是……”
我结巴半天也说不出来个所以然,只得埋头吃饭,不敢抬头,惹得四女竟有些窃笑。
仅仅是近坐与夹菜,无疑让这份母爱显得简单无比,却是我梦寐以求的,但事到临头我竟是受宠若惊,万分拘谨、束手束脚。
坐立难安的我几口扒完了饭菜,放下碗筷说了句“我吃好了”便夺门而逃,连娘亲的挽留都没听。
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犹自感觉心脏跳个不停,脑海无法平静,只得开始盘坐凝神,采练元炁。
饶是如此,我也耗费了不少时间,才冷静下来。
待沐浴过后,我趁着心神宁静,打坐了一会儿之后,便安然睡去了。
本以为昨日的待遇不过是昙花一现,没想到次日早食娘亲仍旧让我坐在身畔,往日使我心神安宁的清香失去了神效,我仍旧是紧赶慢赶地吃完早羹,逃也似地离了侧厅。
在西厢房里深呼吸许久,才平静下来,于榻上打坐练气。
今日沈氏兄妹要登门拜访,自然不宜舞剑练体——浑身汗味并非待客之道。
约近午时,媛媛在门外唤道:“公子,仙子说沈氏兄妹快到苑里了,叫您一起迎接。”
“嗯,知道了。”
我应了一声,散功下榻,迎着骄阳前往苑门口。
娘亲已然于门前静立,长袖侧垂,秀发及腰,逸然无俦,竟比门前两尊护宅兽雕更具气势。
“霄儿来了。”娘亲仙躯微转,笑意浅浅,素手相招。
“嗯。”
我有些拘谨地应了一声,于娘亲身侧稍后的位置站立,目不斜视地看着街道,静待沈家兄妹。
没过一盏茶的时间,巷口驰来一辆马车,车夫在苑门前放缓速度,最终于台阶前数十步处停了下来。
他下车掀起门帘,一男一女接连而下,正是沈氏兄妹。
沈心秋面俊身壮,束发頍冠,蓝袍箍腕,挎剑蹬靴,劲爽豪贲。
沈婉君淡抹嫣红,俏脸生光,头编双角,额覆秀丝,两鬓垂髫,绿裙宫绦,缀玉明琅,璃项绣鞋,身子娇小,典雅可人。
虽不是金妆玉带、琉冠银簪,但也称得上姿容隆重,可见二人对此回登门拜访极为重视,将礼数做得十分周全娘亲莲步款款,率先迎上去,清音如沐:“两位师侄,一别数日,近来无恙乎?”
我也赶紧跟上娘亲的脚步,只听沈晚才作揖道:“蒙仙子挂念,我们近日安好。”
沈婉君倒也分得清主次,紧绷俏脸,有样学样地作揖见礼。
“府外炎热,不是说话之处,且随我进去吧。”娘亲淡然点头,邀请二人进去,伸出玉手道,“来,婉君。”
“好嘞。”
沈婉君再现了古灵精怪的一面,蹦蹦跳跳上前几步,挽上了娘亲的藕臂,二人携手而行,好似一对慈母爱女。
此回与沈婉君再次相见,我当然想知她是否仍如当日一般形同陌路,但因娘亲在场,我不能做出久久直视的无礼之举,故此只是随侍在旁,目不斜视,稍后自有机会确认。
我与沈心秋互相点头示意,心照不宣,同行进门。
因娘亲在场,我既无开口的必要,也不能越俎代庖;沈心秋也是如此,如若越过娘亲与我攀谈,则是无礼,故此我们只能互示眼神,其余诸事容后再谈。
到了正堂,我们母子二人与沈氏兄妹分坐两侧,待苑里四女上了茶水,娘亲淡淡开口道:“二位师侄今日登门,所谓何事啊?”
沈氏兄妹起身,兄长先道:“回仙子的话,舍妹蒙赠大礼,今日特来登门道谢。”
沈婉君接着道:“侄女不才,无故得仙子赠神功,无以为报,唯有登门拜谢,聊表寸心。”
说完,二人分别抱拳躬身与万福行礼。
“原来是为了此事,师侄请起,不必多礼。”娘亲淡然颔首,袍袖一拂,二人皆被一股柔力扶起,“霄儿受赠含章宝剑,我与沈兄亦是故交,理所应当,不必在意——且都坐吧。”
二人齐齐称是,再次落座。
娘亲玉手端起一杯茶水,抿了一口道:“对了,二位师侄,不必再唤我为仙子,太过生分,叫我‘师叔’或‘姨娘’皆可。”
沈心秋也不多纠结,抱拳道:“既如此,那师侄就斗胆僭称一句师叔了。”
娘亲微笑点头,沈婉君却是娇声娇气地语出惊人:“不行!”
娘亲面不改色微笑如常,沈心秋却是吓得脸色发白,大气都不敢喘。
紧接着,沈婉君调皮娇俏道:“仙子这般漂亮,叫‘师叔’、‘姨娘’根本就不对嘛~”
“那就随婉君喜欢。”娘亲似乎早已料到,微笑颔首,“师叔还有要事,须得离开,就由霄儿招待你们吧,师叔失陪了。”
说罢,娘亲站起身来,我随之起身,沈家兄妹二人也起身恭送:“师叔慢走。”
“仙子慢走。”
娘亲淡淡嗯了一声,朝我颔首,眼神飘来嘱托鼓励之意,而后莲步款款,行出了正堂。
第十五章 祸心无间
娘亲离开之后,二人才如释重负地坐下,沈心秋直接瘫在椅子上,埋怨道:“小妹,刚才差点吓死你哥!”
“瞧你胆子小的,就这么点出息!若是再壮三分,早就抱得美人归了。”沈婉君翻了个白眼,倒是丝毫没有自觉。
沈家哥哥似是被这番话戳到痛点,没有还口,讪笑不已。
见大哥哑口无言,沈婉君无趣地皱了一下琼鼻,低头看向微微隆起的胸襟,自言自语道:“总有一天,我也会像仙子那般!”
沈婉君古灵精怪,常常语不惊人死不休,我早有领教,却万万没想到竟与娘亲攀比起女子的私密之处来,一时惊得我瞠目结舌。
瞥见沈心秋窘态稍敛,却未因小妹的暴辞露出丝毫异色,显然是习以为常;唯余我坐在一旁,不知如何开口,只得硬着头皮道:“婉君、不,沈姑娘,近来可好?”
本以为会受到冰冷视线的戳刺,没想到沈婉君却小手捂住胸口,似是痛心疾首,可怜兮兮地看着我道:“二哥,你生我气啦?”
两日不见,沈婉君态度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还重新叫上了“二哥”,一下让我不知所措,只能结巴地回应道:“我……我当然没有生气了,倒是婉君妹妹前几日……”
“二哥,那会儿小妹不懂事,你能原谅则个吗?”
“没关系没关系,二哥不怪你!”
我双手连摆,忙不迭地点头。
分明知道沈婉君不过故作此态、以乞谅解,我却不知为何仍是溃不成军、败下阵来,毫无“吃一堑,长一智”的自觉——她这招似是对我百试百灵。
“耶~二哥真好!”
沈婉君小手一拍,泣容顿消,眉开眼笑,娇声叫好。
虽然有些不明就里,但沈婉君不再对我心存怨恨总归是好事一桩,欣然接受的同时,心下却不免疑惑:“沈兄,这是怎么回事啊?”
沈心秋正经危坐道:“柳兄弟有所不知,昨夜父亲与小妹彻夜长谈,借一桩旧事将利害陈说清楚,化解了她的心中症结与芥蒂,小妹才明白誓言之事于你无可归咎。”
“哦,原来如此。”我点头了然,注意力被自然吸引到了别处,“一桩旧事是指……”。
沈心秋正要开口,沈家小妹却抢过话头,坐在椅子上蹬着小腿,忙不迭地道:“二哥,我知道,爹昨天才和我说过,我记得比大哥清楚。”
见沈家小妹一副迫不及待、邀功请赏的模样,我好整以暇地点头道:“哦,那就劳烦婉君妹妹给二哥说道说道了。”
沈婉君小脑点个不停,小嘴叭叭地开始讲起了故事:“嗯嗯,事情是这样的,距今约一百五十年前,玄武王朝正值盛世,江湖武林尚未凋敝,宗门林立,人才辈出,武运昌隆,侠义昭彰。
“恰在此时道家高手喻离微横空出世,访遍江南道一带名门正派,一展身手,技压群雄;又不吝造诣,开坛讲道,广阐见解,高风亮节,时人莫不膺服,尊称他为‘武御道殊’。
“可惜天妒英才,不过五年他便猝然坐化,江湖相传,他留下了一份直指武道最高境界的秘要,武林人士趋之若鹜,在他的道场、乃至曾经去过的道观掘地三尺,蜂拥而至、熙熙攘攘。
“其中有一小门派‘薄流山庄’幸运地得了他的遗秘,十余年间一直守口如瓶,倚之发展壮大,声威渐起。
“后来庄主之女薄玉鸾与两仪门门主之子向死生,意外相识,倾心相爱,遂结结为夫妻,恩爱无俦,感情甚笃。
“一日,二人在切磋武学、交流见解时,薄玉鸾不慎将此事透露给了夫君,她本拟不过夫妻间的密话,应当相安无事,便忘之脑后。
“未曾想那向死生竟因此野心勃勃,妄图称霸武林,秘密联合宗门上下,在两派共襄年关大比之际暗中下毒,将薄流山庄一网打尽!
“后来他们以残忍之法拷掠遗秘不说,更将薄流山庄连同结发之妻在内的五百余人尽数灭口,那薄玉鸾死前恨满干坤,自戳双目、泣血悲鸣,当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如此惨绝人寰、伤天害理的血案,竟然是夫妻之间一句交心之言引出来的,我也不由唏嘘万分,一时不知作何感想。
这桩旧闻也让我更加明白江湖中人对功法的视若珍宝与求之若渴,区区一份遗秘,竟然让同床共枕的一体夫妻反目成仇,酿就了弥天惨案。
倘若《节盈冲虚篇》的存在不慎流传出去,即便功法只能沈婉君练成,觊觎者也不会善罢甘休——毕竟口说无凭,若不尝试谁能轻信——沈府上下乃至赤锋门恐遭贼人祸害。
我对那向死生的行为深恶痛绝,继续问道:“那两仪门后来如何了?”
沈婉君神情已不似方才那般自如:“此事干系太多,没过数旬就暴露了,武林同道以及朝廷官兵群起而攻之,两仪门一年之内就被剿灭了,喻离微的遗秘也被公之于众——其实他本就有此打算,但生死大限来得太快让他未能付诸行动——他只是总结了外功、内功的境界如何修习,各门各派的名宿耆老也并非对此一无所知,只是那份遗秘更加详实细致、脉络清晰,现如今各门各派的习武练体都是依照喻离微的理论而行。”
听闻两仪门最终吞下了恶果,我总算好受一些,虽然那五百多条生命不能复活,但武林同道为他们报仇雪恨也足慰冤灵了。
正自感叹间,沈婉君忽然幽幽地道:“二哥,你说女子是不是天生就容易干蠢事?”
此言一出,不光我吓了一跳,一旁的沈心秋也是大惊失色:“小妹,你怎么会这么想?”
沈婉君俏脸生霜,灵目含威,冷冷地道:“大哥你别说话,我要听二哥的!”
沈心秋被妹妹一喝,竟似摄于威势,不再说话,只是目光死死地盯着我。
见此情形,我哪里还不明白,这番回答对沈婉君极为重要,于是思量半晌、斟酌再三,才缓缓说道:“婉君妹妹,我觉得你陷入了误区:薄玉鸾对向死生吐露实情,是因为她相信自己的夫君,而非她愚蠢之故——造成这桩血案的根本原因在于向死生人心不足的贪婪以及不择手段的狠毒,薄玉鸾又何错之有呢?顶多是所托非人——婉君妹妹,这点不可不察。”
“二哥说得有道理。”沈婉君冰冷瞬间烟消云散,笑得虎牙闪闪,点点小脑袋,却又把矛头指向了旁边刚刚松了一口气的沈家老大,“大哥,你要是有二哥一半能说会道,早就抱得美人归了。”
沈心秋突遭讥讽,好似被掐住了脉门,一时支支吾吾、哑口无言。
沈婉君轻叹了一口气,起身凝视,万分诚恳道:“二哥,你一片好心,向仙子求来婉君梦寐以求的功法,原本我应心生感激才是,但当日我并不懂其中的利害攸关,加之父亲所述的誓言牵连到母亲的在天之灵,我关心则乱,所以才错怪了你,还请二哥不要放在心上。”
说罢,沈婉君低头万福,身姿娇小却岿然不动,犹如一株随风摇曳却傲骨铮铮的绿柳。
见了这阵势,我哪里还不明白,这才是沈婉君真心诚意的道歉,赶紧起身走近,双手藏在袖中托着她的小臂起身,正视真心道:“婉君妹妹这是说的哪里话?我原本就没有怪过你——心系母亲,天经地义,何错之有?再说前日我的所作所为,与你如出一辙,何来脸面责怪你?”
作奸犯科的玉龙探花身死命陨,还可说是罪有应得,但洛乘云若当真如娘亲所说生性纯良,我撺掇韩捕役动用私刑,可就是坠入邪道了——虽说他清白与否尚在未定之天,但娘亲教诲的道理却是无可指责。
沈婉君随之落座,又复跳脱精灵,好奇地追问道:“前日?是和父亲商谈的那件事吗?”
看来那天沈家小妹并非对我拜访沈府之事一无所知,只是于其中曲折波澜并不清楚,于是我便坐回原位,将当日情形简略复述了一遍。
“那小白脸居然对仙子心生亵渎,也不算无辜了。”沈婉君似是与我感同身受,并无异议,随后又掩嘴轻笑,“倒是仙子这般漂亮,二哥可得看好了。”
我点头道:“那是自然,娘亲比我性命还重要。”












